画虎(第3/5页)

杨子回过神,问道:“先生为何撕它?”

“因落错笔。”

“可我未见丝毫纰漏。”

“你不明白。我的眼与你的眼,所见并非一样东西。”

“弟子不懂。”

“我且问你,虎是何物?”

“虎,山兽之君也;暴酷,凶残,食人食畜。”

“然,但不尽然。你可曾知,有时虎并非如你所述这般。”

“请先生明示。”

“捕猎进食,本能而已,猛兽皆然。然于林间徜徉时,虎亦会四处环顾,赏玩山光水色,亦是颇具诗兴之灵。”

“如此道理,弟子头次听闻。”

“你记下便好。”

“那敢问先生,此画败笔在何处?”

“从这画中,你可瞧出虎之诗兴?”

“怕瞧不出。”

“那便是了。方才之败笔,就是没能画出诗兴。”

之后几日,杨子再未犯过那怪病。

昔日喧嚷已消散于耳边,昔日那金瓦红墙,如今只觉麻木无感。

杨子感到,辞官学画,是一件幸事。

每至午后,闵羽仍回画室,描绘幅幅作品,又一一撕掉。几日来,杨子睹见闵羽作画百态:或歇斯底里,或阒静无声,或暴跳如雷,或涕泪齐下。惊异之余,杨子对这沉醉忘我之境心生艳羡。

一日,杨子问闵羽:“先生为何独画虎?”

“因我尚不懂虎。”

“何谓懂虎?”

“观其貌而晓肌理,察其色而知心性,是谓懂虎。”

“然与画虎何干?”

“一勾一挑,便是格虎懂虎之道。”

“先生作画只为格虎?”

“此言差矣。格物终当致知。”

“致何知?”

“脱凡出尘。”

杨子闻言喜道:“吾欲与先生同道。”

“言之尚早。先勤加练习,将石头描好再说。”

月余后,杨子已掌握描石之法。

“此时描虎可矣。”闵羽道。

“虎在何处?”

“你与我来。”

杨子随在身后,与他步入东房内室。昏暗中,一面白色幕布立在墙边,闵羽燃起两只烛灯,置于幕后。

“莫要走动,望这面白布便好。”

杨子颔首,寻椅坐下。闵羽步向其后,隐去身形,不时,便看帐后跃起一只虎影。

杨子不由一惊,问道:“先生何以做到?”

“类似皮影戏法。怎样,瞧清楚了?”

“一清二楚。”

“善。描虎去吧。”

“敢问先生,您也这般学画?”

“非也。此中只我一人,你叫哪个来执戏?”

“那您如何描虎?”

“……自有他法。”

“学生明白。”

“你须记住,”闵羽道,“描虎一步,可比筑屋架构,不可或缺,但仍算不上百尺之终。”

杨子描出老虎轮廓。

意境与神韵暂且不论,单就状貌,有几处明显败笔。

杨子仿效闵羽,将其撕毁,重铺另一张宣纸。

虎影尚存于脑海,杨子屏息凝神,试图理清那些回环交错之黑纹。

窗外传来沥沥雨声。仿佛被怒风卷起,远处湖水推起波澜,悄然荡入杨子心间。

第二只虎,仍未画成。

杨子相信,画虎者未必曾识虎,识虎者未必能画虎。绘画如潜心海揽碎月,月是圆是缺,是否如天上那轮一般皎白,均无足轻重。

换言之,自己心中之虎,亦未必是山兽之君。

杨子笔走龙蛇,渐次描出虎尾、虎身、虎足,至虎头时,手悬于半空,久不能决。

数张面孔闪过脑际,最终定于其一。于是杨子明白,今日之笔落不下了。

十一

闵羽扯起画纸,将其撕成指甲大小碎末,抛向空中。忽又奔去案边,抄起一只瓷瓶,重重摔落于泥砖上。

纸屑与碎瓷散满地面,他跳起脚,口中痴癫地哼起曲来。

“你那虎描得如何?”他问杨子。

“稍有长进。”

“好。好。”他拍手道,“继续描,继续描。”

“先生可要休憩一下?”

“休憩什么?我连一只虎都画不出,还休憩什么?”

“方才那幅画,错在哪里?”

“全错了。那不是虎,是一头吃人猛兽。不如拔牙剃爪,让它变作一只呆猫。”

“虎若不吃人,可算作是虎吗?”

“非也!虎固食人,食人者未必为虎。身为常人,谈虎色变本无可厚非。但若被恐惧蒙蔽,便无法画出虎来。”

“先生在惧怕?”

“惧怕?怎会?我只是太了解虎,无法画成心中之虎。”

“先生想画的并非活虎,实乃出于虎而超乎于虎之物?”

“不错,这也正是我技久未成之由。”

“学生明白了,先生实乃匠之大者。”

“不敢言大,我本就不是一画匠。”

十二

杨子回房描虎。

三两声鸟鸣自梢头传来,伴着香馥,惹人心头微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