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虎(第2/5页)

“所以你便辞官,千里迢迢来此拜师学艺?”

“然也。”

“可画虎之法,我也未钻研透彻。”

“此无大碍。我意在求心,而非求技。”

草庐分东南两间,东为画室,堆满纸笔砚碟;南为卧房,用作日常休息起居。两房之间,乃一爿五丈见方院落,其间石桌石凳,灰土满布,似久不经人打理。

闵羽领杨子穿过院落,到一间空余卧房前道:“从今往后,你在此住下。餐食饮水,你不必操心。”

“先生要我做什么?”

“无他,唯作画而已。”

“可有什么规矩?”

“未经允许,不准去我卧房。”

“学生明白。”

闵羽点头,转身合上房门。于窗棂光斑中,杨子打开包裹,将其中衣物一一抽出叠好,放到木柜里。此事一毕,他脱下鞋子,平躺在床板上,闭上双眼,倾听起屋外鸟鸣时起时喑。

闵羽吩咐的第一件事,是调颜料。

“虎为何色?”他问。

“黄,黑,白。”

“能道出三色,已属不易。但黄非独黄,亦缇亦缃,你眼下要从中调出这一色。”

“如何调之?”

“此无章法,循心而已。”

杨子接过两只瓷碟,置于左右,稍一沉吟,抬手端起左碟。

“先是虎首。”他道。

三两滴赭红入右碟,杨子拾草秆徐徐搅拌,不时便看其消融于鹅黄中。

“再是虎身。”他道。

第二只色碟如法炮制,颜色深了几许。

“那么第三只便是虎尾?”

“正是。”

这一次,他只在其中倒入两点墨汁。

“为何是墨汁?”闵羽问。

“饿虎觅食,尾隐于草中,不得人见。”

“原来如此,我尚在想,为何虎身暗,虎首明。”

“先生以为如何?”

“善哉。然有一事,你须得知道。”

“何事?”

“虎之神气,半在尾上。你想画得漂亮,那条尾巴少不得。”

第二件事是描石。

所谓描石,是在纸上勾出石块轮廓。石块并非静止,由闵羽手中抛出,转瞬落在篱外草甸中。

“先生为何要我描石?”杨子问。

“你可曾见过真虎?”

“未曾。”

“那便是了。倘你走运,有幸见得虎之真身,只是一瞬之事。”

“先生意思是,要我在一瞬间,牢牢记住虎的状貌?”

“然也。”

杨子颔首,持笔静坐于席。俄而一只圆石掠过眼前,他稍一踟蹰,挥笔而下,勾勒出那石形状。

闵羽接过纸,连连摇头道:“还差得远。”

杨子坐回原处,提笔描石。到晌时,闵羽拍去手中尘土,对杨子道:“今日就练到这里。食后,我须忙些私事。”

杨子换上草鞋去茅庐四周转转。

一道溪水横亘于径下,他站在桥上,俯身望去,几条暗红鱼影。一只戴胜鸣叫着飞过,像小儿口中哨子。

他未曾久留,迈开步子,向远处踽踽而去。小道两旁,多是被砍断的细竹,偶尔可见到几截生青苔的树桩,其上纹络早已辨认不清。

此地多荫翳,日光透不进,无数高枝向旁侧蔓生,彼此交缠,拧成一面巨大伞篷。杨子仰头,望见星星点点天色,深吸一口,惬意又疲惫地闭上眼睛。

在山一角,他见远处太湖泛起粼光,好似一面流动平镜。脚下道路似正通向湖滩,杨子折根树枝当作手杖,一边打草,一边留意林中响动。

忽然,几丈外木丛摇晃,他猛然驻足,屏住气息,片刻过后,发现不过虚惊一场。

杨子觉得,自己大概过于敏感。多年伴在君侧,他练就一副聪耳慧目,亦留下一身易扰易惊的癔病。

如此兜兜转转,行约两刻钟,杨子走下山坡,冉冉走到平湖之滨。

湖水冰冷刺骨,踏在砂砾上,只一会间,寒意沿足胫攀爬上来,直逼头顶。

远处碧波连至天际,杨子远眺许久,心中隐约想:若等到傍晚,此景必定更加可人。

他未等到那时。一箭之外,便是闵羽草庐。杨子提鞋,拨开枝枝丈余高绿竹,重回画室之中。

室中,闵羽正伏身作画。他将宣纸平铺于地,屈膝如同一只全神贯注的动物。

杨子趺坐在几步外,伸长脖颈,观望闵羽笔下一抹一勾。

他未曾调色,只用乌黑墨汁,袖过之处,一道道笔触渐次晕开,好似旱地上龟裂纹路。

杨子知道,他正勾勒虎背斑纹,又看了会,恍然间竟生出异样的感觉。仿佛病症发作一般,魂魄又升出头顶,飘飘然悬于半空,只是这一次,他面对闵羽,而非自己。

那幅尚未完工的画,在眼下变得更为清楚。闵羽弓身,如刺绣般一笔笔描摹。

猛然间,闵羽扯起画纸用力撕碎,愤然道:“还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