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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醴被这句话惊醒,即刻召集米行上下,到正厅商讨对策。众人意见分为两派,或说沿长江而上,逃到重庆府;或言于九江下船,取道南下,终在桂林落脚。

方醴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仓皇之间,只觉天井黑云逼迫下来,压得一口气也吐纳不得。

出神好久,方醴才听众人唤他,便狠下心道:“桂林。”

众人如领圣旨,分敛仓米,打点行装,屋里屋外一片狼藉。

方醴取出些银钱,分给留在芜湖之人,此后再未露面,也不知于哪里游荡。两天后,车已装好,管家在那堵石墙前寻到方醴。他正苦苦踱步,魂不守舍。

管家明白方醴心意,上前道:“车队辎重已满,屋内石器恐怕带不走。”

方醴猛然回头,眼眶尚红,拂袖怒道:“不带!谁说过要带上这个玩意!”

十二

船老大是方家旧交,见方醴来求,即刻拨一条漕船,送一行人离开渡口。

方醴回头,望见岸上景物随波远去,海市蜃楼般,消逝于欸乃桨声里。方醴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也变成船,被水波推着,一浪一浪背乡而去。

心终究碎了,两行泪水汇入墨色河流。

众人于九江下船,推粮车一路南下。至长沙,大嫂忽发起高烧,卧床不下。大伙只得暂时歇脚,寄寓于一间旅舍。

方醴郁躁难解,整日于走廊独自徘徊。

一日,方醴碰到了一群读书人,仰首而歌,闲逸之状不似乱世之人。方醴上前去问,一个笑着说:“我等是东林书院的,要去广西投奔桂王。”

方醴怔住,再不敢多问,寒暄两句后,便逃回房间。如此一来方想起,自己读书时那长罩衫,似乎仍留在方家旧宅。

那夜,方醴又回到那间旧屋,开门却听见女子号啕而泣。方醴手足无措,想要安慰又怕不得法,便只是守在一旁。等哭歇了,方醴掏出一手帕递与她。

女子不接,握紧掌心的米呢喃,仿佛在祷告的香客。方醴未听清,便蹲身侧耳而听,品味出来时,似挨一道惊霆霹雳。

女子所言不过五字,周而复始,一遍一遍冲撞方醴内心。

“好米生琼醴,好米生琼醴。”她说,“就是我手心这捧好米。”

十三

于长沙第三日,一队兵士由旅舍前经过,旗子上绣着盘龙。店主见了,说是去前线勤王,便再不开口,只顾抹桌。方醴移步到告示前,逐字地读,得知明军丢扬州、失镇江,退守于金陵城。

此时红莺所在那家歌馆,怕已是人去楼空。

有伙计劝方醴卖些大米给当地人,就算价低,也好过中途遭遇不测。

方醴闻言犹豫。他说车上都是好米,尤其是稻种,不曾流给外人,若是贱卖,怎对得起方家这块招牌。伙计转身出房,不一会见大嫂拖病体来劝。方醴便知道,这米必定要卖了。

开张那日,众人将几辆车缚在一处,拆下边栏当作货架。方醴立于一边,看米粒白花花如瀑般泻下,堆满车上,变作除之而后快的贱物。

大米慢慢见底,方醴竟起个激灵,想起那日的梦。

女子手捧白米,一遍遍地念,像呼唤看不见的神祇。

她哪里在求什么神,不过在求一双手援护罢了。

琼醴琼醴,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十四

方醴跑回旅舍,向家人辞行。

大嫂听了,惊得重咳不止。众人问方醴回去做什么,方醴只说:“事了之前,我一步也不前进。”

方醴带上两个力壮后生,原路而返。至九江时,渡口人说已无船去芜湖。方醴心中一凉,又问最远可去哪里,得知是铜陵,便与二伙计借船直奔铜陵。

如是行了两天一夜,于一道峡口前,客船抛锚。方醴出舱去看,见一条大船覆于江中,前行不得。

掌舵的道:“船过不去,你们在这里下吧。”

方醴随一行人蹚过水滩,东行两三里,见到一辆空闲马车。方醴问过车夫,才知此处离铜陵三十里,去芜湖还须二百里路程。

车夫不愿去,方醴狠下心,倒空腰间钱袋道:“你只管走,三倍车钱我也愿付。”

在路上,两个伙计默不作声,方醴心想,不说话也好,如今自己要的正是清静。

十五

车夫拣一条小路,说是捷径,马不停蹄走了三日,终于绕出密林,来到一片平野。

车夫说此地是芜湖地界,不愿再走。方醴不知真假,只知离家近了,心中欢喜,眼眸里也有了亮色。

下车行了半个时辰,忽见一关卡拦于路上,几个披甲兵士守卫着。方醴灰头土脸上前,方要递一枚碎银,不想被兵士们反绑了手。

方醴被缴了行囊,扭送到一张矮桌前,座上军官问:“叫什么名字?”

方醴不答话。一卫兵扇他一个耳光,再问,方醴便道:“赵家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