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量(第2/5页)

夜里,方醴搜出几张格纸,研墨提笔,欲给红莺寄一封信。方写下两行,却不知如何斟酌语句。撕了几稿,方醴索性丢笔作罢。

方醴一夜无眠,似闻犬吠声,恍然一想,却记起家中无人养狗。辗转反侧良久,方醴终堕入梦乡,眼前浮现一条幽暗小路。方醴只顾走,待日月无光,忽见一间矮屋。

屋子正是白天寻到的那座,不过门尚能动。方醴轻轻一推,吱扭一声,木门打开一条细缝,似诱惑他踏入。

方堂中,嘉量已不见踪影,只有一素衣女子跪伏于地,似在青砖上拾捡什么东西。方醴屏息,绕到女子旁侧,欲看她在拾何物。

女子手心里,是粒粒晶莹白米。

方醴好奇,走近细瞧,发现她眼竟是盲的,如一对业已冷却的玄石,嵌于两笔柳眉之下。女子察觉有人,转成坐姿,膝下打个趔趄,一捧米粒倾撒于地。

方醴心中一揪道:“你若要讨米,我可带你去库房中称。”

女子闻言愣住,良久后竟遮住颜面,身子不住颤抖。

方醴不知她哭什么,正要相扶,却听女子口中道:“好米,都是上好的米。”

十多日来,方醴总梦到这一幕。相同的房间,相同的女子,以及一串呓语无从解读。梦碎后,方醴恍然回到现世,抬起眼皮,西窗一轮明月,皎洁似璧。

几日下来,方醴夜夜难眠,终于发起疯癫,跑进院中高呼有鬼。

下房一众仆人惊醒,其中一个丫头跑来近前,呵责道:“二少爷少作些怪吧!少爷不想当家,我们倒要睡觉!”

方醴哑口,只得曳着鞋子回屋。灯火寂灭。

方醴醒时,日至三竿,许久不见有人送饭。方醴出屋,转过回廊,见到一佝偻园丁。问起众人行踪,园丁道:“都去送四老爷了。我身子骨差,不能随着出城。”

方醴大惊失色,不知四叔为何突然离去。半晌,方醴问四叔可否留下书信。

园丁连连摇头道:“没有,四老爷只给大伙些赏钱,什么都没留下。”

方醴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四叔还留下一样东西,那便是套在自己颈上的笼头。

方醴给红莺寄去信,两旬过后,总不见回音,便终于死心,烧掉一捆起皱的旧书。

方醴接过米行印章,却从不坐堂,每日只去酒馆打酒,做个甩手掌柜。下人对此多有议论,几个年轻的前来辞工,方醴亦不在意,随手拍出几块碎银打发。

日子百无聊赖,生意倒也平稳。每月十五,老主顾依旧会来,并不在意米行是否换了掌柜。

方醴见一枚枚银钱落在眼前,如坟墓一般,自己似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不过怪梦倒是愈发少了,偶尔重温时,方醴发觉女子有了笑,口中字句也有变化。

方醴在梦中不住问道:“你是谁?叫什么?”

女子似不曾听见,只是端起手中米道:“米。量米。”

方醴又问:“你从何而来?”见女子迟迟不答,方醴提示道:“可是京城?”

女子闻言,懵懂地点点头。

方醴又问:“你为何会在我家?”

女子闻言,像小孩子做错了事,只是低头,连连说道:“好米,酿酒。好米,酿酒……”

梦到这时便醒,方醴从床上爬起,踱去屋外,见一片银海铺满庭院,似可行舟。

这女子究竟是谁?几日里方醴反复琢磨,任怎般想,线索都指向那尊嘉量。

方醴猜,女子恐是嘉量之精魄。皇宫器物,难免染上些魅气,生出怪诞诡谲来。

而女子口中念念絮语,又有何深意?

方醴回忆梦境,总觉如雾里探花,心中只有女子那哀怜模样。方醴知道,自己与她难以沟通。

他心中是烟虹、是金粉、是百里外那纷繁世界。而那女子只看着粒粒白米,如醉如痴,或笑或泣。

一日,方醴走到草木葱茏处,见一叠方砖垒到屋桁,忽动了念,叫瓦匠留一缺口,莫将整面石门封得密不透风。

这话一出,便听见下人们窸窣耳语声,其中夹杂一两声笑,甚是刺耳。方醴知众人在笑自己,便不多留。

这时宅中管家跑来身前,手里拿着张薄信。

方醴撕开信封阅毕,面上阴晴不定,中了祟似的念道:“来了,来了。”

管家不明就里,便问道:“少爷说什么来了?”

好一会方醴才答道:“满人已过淮河,大军直逼扬州城下。”

十一

方醴走到街上,见人人疾走,如惊弓之鸟。街上马车往来,都是小山一般的行李。

街坊见到方醴,忙问道:“二少爷,你们何时走?”

方醴支支吾吾,只说在近日。

那人又急切道:“二少爷定要快些!哪个不走都行,你们米行万万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