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菲 妲(第2/5页)

好在此刻我们并无多少时间闲聊就得出发往北。一路上车里的对话听来都似乎有着弦外之音,我想这多少是因为她奇特的幽默感。特别是当她说:“既然欧洲人调停了半天都不成功,那么巴以两国的总统或许都该听听你的见解,你可以教我们一些甘地式的技巧。我们这里需要一位甘地,甘地通过和平抗争就把英国赶出印度,我们受够那些自杀炸弹客了。”

我本打算问她:“你真的想把以色列人赶走吗?”她觉得以色列是像英国之于印度那样的殖民政权吗?但我没把这些在脑海中翻腾的想法说出口,只是看着她以僵直的姿势与蒙眬的眼神,望着车窗外如今被以色列屏障隔离的阿拉伯村落。当车子加速驶过西岸地区平原,我开始数着这些由一片片混凝土构成的“城墙”,这一道道违反国际法规的城墙将巴勒斯坦人围起,不仅让他们有如活在牢狱里,同时也切断了邻近村落彼此的日常交流。这道分隔之墙孤立了巴勒斯坦村落,让他们与世界断绝联系,无法与邻近的以色列大城进行商业往来或使用城里的医院、学校与各种便利设施,也无法使用位于特拉维夫的车程不到一小时的机场。在城墙后方的远处,我看见鄂图曼风格的叫拜楼(minaret)[45]矗立在稠密的市镇里。我突然意识到光是使用这条划过西岸占领区的道路,就等于是在支持以色列的领土掠夺计划。我对菲妲表明此想法,她说:“我本可以带你走另外一条路线,但我想给你看看这条联结南北殖民区的主要公路,这条路也叫作六十号种族隔离公路,它就这样硬生生穿过西岸地区中央的城镇村落,只为了联结散落在山顶的犹太殖民区,你看,就是那些红屋顶的房子。”

声誉卓著的巴勒斯坦作家拉加·薛哈德曾经在他某本著作中表示,跟他比起来,这些犹太移民根本没有资格住在巴勒斯坦丘陵(这些移民全都住在丘陵上堡垒般的宅邸之中)。他还表示这些欧洲犹太人任意破坏这片土地,摧毁了长满麝香草和叙利亚奥勒冈的田野。他们有什么资格主张这片土地的所有权?那些殖民建筑打从结构开始,就有一种占地为王的姿态。为了在山顶上建造殖民区,他们把这些《圣经》中曾出现的丘陵山顶砍个精光,改种上蔓生的白色红顶混凝土之城,这不但亵渎了地景,也使野生动物流离失所。当地原生的巴勒斯坦村落都建在丘陵坡地上的人造梯田,散落在橄榄树丛间,坐落在仙人掌篱笆圈起的栽满时令蔬果的花园之内。我曾与里欧多次参观各地的“巴勒斯坦废村”,每回参观都会被告知要注意看老仙人掌与无花果树,因为那些植物当年便构成了村落边界。他们的房子大都是暗灰色或赭色,外墙通常爬满青苔,窗户样式颇为简朴,屋子也不会盖得超过两层楼。这些房子毫不显眼,他们以共生姿态融入周遭环境。这些原生居民并未践踏这片土地,他们以简朴的方式让自己过得舒适,打造家园。

“我们等一下就会转向通往六号公路的路口,六号和六十号两条公路是平行的,我们会沿着六号公路,一路穿过图勒凯尔姆(Tulkarem)城内被城墙围起的巴勒斯坦村镇,我母亲就来自那里。”菲妲开口把我从拉加·薛哈德书中描写的往昔场景拉回现实,“六号公路一路沿着绿线走,所以待会儿你将看见以色列是如何像个占有欲强烈的情人,蛇行在整片巴勒斯坦大地上。这条蜿蜒曲折的界线横断、贯穿这片土地,以色列骑在这条界线之上,非要让它不甘愿的情妇意识到它的存在。你说开在这条穿过占领区的公路上会有罪恶感,亲爱的,我实在半点都无法体会。你要怎么想都可以,就让你的良心继续折磨你吧!然而对我来说,不管是不是占领区,不管国际怎么认定,反正这里就是巴勒斯坦。”

“可是你走的是一条以色列为了以色列移民建造的公路!你内心应该多少会跟我一样过意不去才对。”

“这片土地上的任何设施,只要我能使用我就没有理由抵制!我穿越的可是自己的国家,没什么好抵制的!抵制是留给你们这些外国人的。”菲妲停了一会儿,接续说道,“假设将来以色列人迁离他们占领的西岸地区,你觉得他们会把六十号公路一起带走吗?”她窃笑,“就像他们从加沙撤退时,整个加沙成了一片废墟,建筑全被挖掘机推倒,温室全毁,连水道都被下毒那样?”

我沉默不语。里欧确实提过这些以色列移民在被以色列军队强制撤离前有过类似行为。

这趟车程很美好,但却载满了历史,载满了愤慨与痛苦。一路上,三不五时就会出现一道八米高的城墙挡住路边村落景观。绿色圆顶清真寺与叫拜楼从城墙后方探出,提醒我们墙后仍住着一群人。我感觉菲妲与我之间也慢慢筑起一道墙,一道防止误会滋生的墙。万一这趟出差过后,她就不想与我保持联系该怎么办?万一她因为我犹太人之妻的身份而不信任我,或者以为我不过是又一个发战争财的记者又该如何?会不会这回合作经历令她不快,等工作结束她就会回到那如今已被以色列强占的阿拉伯弃村,回到她附有露台的公寓,而我则会回到耶路撒冷,替巴以双方交流失败的故事又添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