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菲 妲

我们成长于条条通往流亡的十字路口

当歧路交会,童年也自我们手中陨落

一阵狂风吹倒一把伞

这是我对幸存者的敬意

——《我朝你奔去……与你并肩前行》穆里·巴尔古提

“Keif halek? ”

“Ana mabsuta.”

菲妲问我“你好吗?”,我按照阿拉伯语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回她。她听了之后发出一阵傻笑。

“每次都用同一句话回答有什么不对?‘我很好’这答案对我来说挺不错的啊!”

“你的阿拉伯语得多下点苦功了。你也可以回答‘Ana majnune’,意思是‘我疯了’。”

“疯了?有什么好疯的?”

“这个世界啊,我就常常被这世界搞得快疯掉。”

我心想,“Majnune”这个词我早就认得了。无论是印度的印地语、巴基斯坦的乌尔都语,还是孟加拉国方言里都有这个词,意思是疯狂的爱。这让我想起某个波斯王子的传说,他叫作玛吉奴,他神魂颠倒地爱上一位名叫蕾里的美丽交际花。我想我多数时间都不会介意用这样一个词来响应这世界对我的问候。

如果说欧莉是我融入本地的推进者,那么菲妲则助我打破层层回忆,意外地发现阿拉伯语与我的母语间的扎实联结。随着我与她相处时日渐增,听她说阿拉伯语的机会也变多,两种语言间的桥梁跟着逐渐成形。她每天从耶路撒冷通勤至拉马拉工作,我常去那里陪她一起共度漫长的傍晚时光。如今我已能用简单的希伯来语对话,因此也想试着跨越阿拉伯语障碍。感谢老天让我遇见菲妲,这道障碍现在看来已非那么高不可攀。

某个宜人的六月早晨,我去她位于耶路撒冷西南部艾因喀拉姆(Ein Karem)区的家接她。我的一位朋友推荐她,她也同意担任我的随行口译,所谓随行口译其实对记者来说,更像是扮演“地头蛇”的角色。

这一回她要带我去北部的巴塔村(Barta’a),那是一个巴以融合的村落,村里七千位居民全都因通婚而彼此互为亲戚关系。这个村庄是个特例,不像西岸地区北部其他地方那般,边界全被以色列筑起的安全墙隔离。菲妲安排了来自村里两方的村长接受采访,一位是西岸地区的巴勒斯坦人,一位是以色列阿拉伯人。

我看见她站在露台上,凝望着下方苍郁的山谷。那露台底下是一条快速道路,道路底下便是急遽下坠、长满麝香草与鼠尾草的山谷。露台上有着不可思议的迷人景观,可一百八十度全景瞭望被艾因喀拉姆旧村落往昔巴勒斯坦居民遗弃的梯田与扁桃树丛。晒衣绳上的洋装、床单、牛仔裤、衬衫,随着微风吹拂而飘动。我停好车,走上阶梯,看着她身体不同部位逐渐出现在我眼前,当她收起第一件晾起的衣物,展露在我眼前的是她细长的双臂,接着我看见她一双穿着合身低腰牛仔裤的长腿大步向我走来。作为巴勒斯坦女性,她高得很不寻常。当她的脸庞从一件褪色的橙色床单后方出现时,看来竟如此熟悉。狭长脸型、画着眼线、满是睡意的双眼,再配上一抹忧郁的微笑,我看过这张脸,这五官像极了某张全球知名的脸孔。这张脸属于某位世人再熟悉不过的伟人,这张脸常出现在昏暗教堂内与细心装饰的壁龛里。

菲妲有着耶稣的脸,细长而丧气,却有着宽容世人的神情,脸颊旁则散落着柔顺的黑色鬈发。她温柔地笑着,然后顺着我的眼光望向邻近的丘陵与惊人美景,她说:“没错,你眼前看见的一切都曾经属于我们。我要夺回这一切!”

她这番言论吓了我一跳,迅速把我拉回现实。

我难以从她轻快的语气中判断,她何以选用这句话作为我们首次见面的开场白。她是不信任记者吗?还是故意说些外国人想听的陈词滥调?我听得出她语气里藏着隐晦的讽刺,这令我非常不舒服。这份不舒服源自我丈夫的犹太身份。我突然可以体会我儿子害怕中间名阿奇瓦被他的巴勒斯坦同学发现的心情。我也再度理解里欧为何振振有词地表明,不愿让巴勒斯坦同事知道他的宗教信仰。我心想我最好别提起自己跟犹太人的关系,我不希望她因此对我改观。我想要了解眼前这个高得惊人、貌似基督的女人,我在心底发誓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从这起BBC采访案的合作继续延伸为私交。

“放心,我会通过和平协商夺回这片土地和这个村落。”菲妲语毕笑了出来。

我脑海里不断重复响起基兰他朋友耶申的话:“等我长大以后我要带领群众运动,用和平的手段取回我们的土地。”

此刻我站在这栋位于艾因喀拉姆区旧阿拉伯村的旧阿拉伯屋子里,面对着这位貌似拿撒勒[44]先知的修长女子,想着我该如何在不说错话、不泄露我那禁忌秘密的情况下,与她建立新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