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里的孩子们一开始并不知道,特莱津也囚禁着许多一流的艺术家、音乐家、学者和教授。他们和孩子们在特莱津相遇。

这些成年人开始想,应该如何帮助这些孩子度过非常岁月?他们也在想,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作为成年人,要对孩子说些什么?他们甚至想到,我们也许无法活过这场战争,他们却可能活下来,未来属于他们,在未来的生活中,我们今天怎么做,对孩子才是最好的帮助?

犹太人被关在特莱津,走不出去。可是,作为所谓“模范集中营”,在特莱津内部,他们有一定程度的自我管理。最先关注这些孩子的,是集中营的犹太人委员会。他们在最困难的条件下工作,必须在纳粹给出的最苛严的生存状态的缝隙中,给孩子们的生活一些改善。

在特莱津,当孩子们来到的时候,犹太人委员会有过一次非常困难的讨论。就是如何使得孩子们在集中营的生活变得容易一些。讨论之所以是艰难的,是因为整个特莱津集中营的资源不仅是有限,而是严重缺乏。假如你给孩子多一点居住空间,就意味着本来就已经非常拥挤的成人居住区,要变得更为拥挤。假如你要给孩子们多一口吃的,那么,原先已经处于饥饿状态的成人们,就要再被扣去一份口粮。许多成人由于年迈,由于疾病、营养不良,生命都已经变得十分脆弱,他们本来就挣扎在生与死的临界线上,对孩子们的照顾,很可能就意味着要以一部分成人囚徒的生命作为代价。他们除了生命,已经一无所有。

这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其他一些以居住区的形式建立的集中营。在波兰的华沙集中营,他们的犹太人委员会主席是一个著名的儿童教育家,在战前出版过许多儿童著作。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还是不能改变犹太儿童在华沙集中营的悲惨境遇,最后,他只能以自杀作出抗议。

在特莱津集中营的犹太人委员会担任第一任主席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雅各布·爱德斯坦(Jakub Edestein)。他坚持要给孩子优惠的生活条件。他最终说服了那些一开始下不了决心这样做的委员们。爱德斯坦的优惠儿童的措施,最终在吃、住、活动等各个领域里,都落实了。

在特莱津,犹太人委员会先给孩子们争取更多的活动自由。成年和少年囚徒,白天都必须劳动,可是年幼儿童还不能劳动,也就缺少了户外活动的机会。一开始,许多年幼的孩子除了领三餐饭排队去食堂的时间,纳粹规定他们不准走出宿舍楼。特莱津的犹太人委员会对纳粹强调,让孩子有一定的活动,比一直憋在屋里更容易管理。他们利用纳粹也怕出乱子的心理,争取到了一些改善的条件:纳粹同意了犹太人委员会的安排,让一些年轻的犹太人囚徒,和孩子们住在一起,管理和照顾他们的日常生活。经过争取,也能够安排一些囚徒,以消磨时间为理由,带领孩子做游戏、唱歌。在将近一年以后,容许孩子们有一定时间的户外活动。同意男孩在户外游戏时间可以踢球。

虽然,在生活上,孩子们相对得到了照顾,可是,雅各布·爱德斯坦知道,在囚禁中的孩子们的眼睛里,有时闪烁着一种异常的眼神,有许多没有问出来的“为什么”,却没人能够回答他们。孩子在夜半醒来,他们在空洞的黑暗中睁大眼睛,在寂静中发出轻轻的啜泣声,却没有人能够安慰他们。他知道孩子们的心灵变得超越年龄地复杂起来,可是没有一本心理学的教科书,能够化解犹太孩子的心灵悲剧。

在竭力照顾孩子们生活的同时,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开始考虑孩子们的教育。他们要把知识、艺术和良知,交给孩子,让他们的灵魂得到支撑。可是纳粹严禁对孩子进行任何教育。于是,他们只能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甚至违反禁令。他们把一些教师安排为宿舍的管理员,这样,就可以在带领孩子做游戏的时间里,悄悄地给孩子上课。

幸存的孩子们至今对雅各布·爱德斯坦、对教师们、对关心他们的大人们怀着感恩的心情。是这些大人们,在把生的希望尽可能地留给他们,也在尽可能地保护他们年幼受伤的心。虽然,爱德斯坦和犹太人委员会,并不能真正保护孩子们免受伤害,因为他们也无力保护自己免受伤害。

一开始,犹太人委员会竭力争取一个年龄的界限,保护十二岁以下的儿童不被遣送去东方,可是在一九四四年,甚至连婴儿都不能免于被遣送的命运。雅各布·爱德斯坦自己,也在一九四四年被送往奥斯威辛,被杀死在那里。他自己也只是一个集中营的囚徒。可是,幸存的孩子们,在长久地怀念着他,记得他短短的、有点乱乱的头发微卷着,记得他圆圆的脸,戴着圆圆的玳瑁眼镜。他的眼睛很温和,却总是显得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