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在我身 冥府要犯(第6/6页)

循环是刑罚最重要的特点。明知熵是无限循环小数,却要求你无限地求解下去,意义丧失,荒诞产生,这是人性难以忍受的(甚至有些毛驴都不肯接受拉磨这种循环型的劳动)。对于这些犯人,希望总在前面诱惑:巨石又一次快要到达山顶,那飘走的水果又回来了,这都像是善意的玩笑。旋转的巨轮难免能量用尽或金属疲劳,那些强悍的兀鹰天天生吃肝脏部位,会不会营养不良或精神崩溃?甚至达那伊得斯姐妹们也可以指望:受刑者自救无望,施刑者总会厌倦吧!万一哪天有位神灵看好众美女从而来帮助调动工作呢!然而,在这里,希望是一种副刑罚,是用来制造更深的绝望的。哀莫大于心不死,绝望永远不能见底,痛苦究竟会有多深呢?

中国神话里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那总是有限的,而且愚公相信生殖能力是无限的。月亮上的吴刚略为相似,他被罚砍桂树,砍了再生出来。但因为不在地狱里,所以倒很像健身运动。其实也不必到神话中去找,现实生活无一不是地狱刑罚的活人版。一个同桌或对桌的漂亮姑娘可能类似坦塔罗斯的水果。置身于有着糟糕的上司或同事的单位里——上司一般都很糟糕,你就会体验到伊克西翁的痛苦。流行歌曲、卡拉OK轮番攻击你的肺腑,仿佛提堤奥斯的苦刑。而厨房里随满随空的锅碗瓢盆又何异于达那伊得斯之桶呢!

每天三餐一觉,乘同一路电车到同一个单位去见同一些人,安装同一种螺丝钉,下班后到同一个市场买同几种蔬菜,电视剧一生看不完,但基本相同。睡觉时熵达到最大值,第二天以同样的程序重新输入负熵。重复的日常生活看似简单轻松,但一旦从习惯中惊醒,会发现这一切犹如西绪福斯的劳役。很多美术作品都夸张表现西绪福斯巨石的体积或重量,其实没有抓住要点,西绪福斯的痛苦不在于石头的大小,给他个乒乓球却推不上去,才是真正的荒诞、痛苦。

不过,说“地狱在人间”并不是认同并接受悲观主义。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全是在反抗平庸与循环的过程中创造的,人正是在向地狱的堕落过程中才会挣扎出一种向上的力量。加缪的哲学散文《西绪福斯的神话》就是从荒诞出发,将永恒的苦役犯西绪福斯转换为清醒、充实、快乐的英雄。大多数人并不想成为英雄,也不需要思考荒诞与反抗,但日常生活自有其真实和幸福。有位诗人(周实)写过这样一首小诗:“做工的是不谈你的,务农的也不会说你/因为他们与你一样,日日夜夜,默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