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

寓京都眷生翟谦顿首,书奉即擢大锦堂西门四泉亲家大人门下:自京邸话别之后,未得从容相叙,心甚歉然。其领教之意,生已于家老爷前悉陈之矣。迩者,安凤山书到,方知老亲家有鼓盆之叹,但恨不能一吊为怅,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外具赙仪,少表微忱,希莞纳。
又,久仰贵任荣修德政,居民有五袴之歌,境内有三留之誉,今岁考绩,必有甄升。昨日神运都功,两次上上,生已对老爷说了,安上亲家名字。工完题奏,必有恩典,亲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终类本,必转京堂指挥列衔矣。谨此预报,伏惟高照,不宣。
附云:此书可自省览,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

——第六十六回

这是蔡京的管家翟谦写给西门庆的一封信。信中的“鼓盆之叹”,指的自然是李瓶儿之丧,“居民有五袴之歌,境内有三留之誉”则是对西门庆荣修德政的一番吹捧。这里的“五袴之歌”,用的是东汉廉范任蜀之典,不必多说。这样的评价,出之于颠倒乾坤、贪渎成性的翟谦之口,其反讽意味也十分明显。信中最关键的地方,是翟谦给西门庆透露了一个涉及朝廷任命的重大机密:西门庆将由金吾卫副千户升任正千户之职,接替夏龙溪,执掌刑名,而夏龙溪则奉调回京,转任京堂指挥一职。翟谦在附言中所说的“不可使闻之于渠”的“渠”,指的就是夏龙溪。他一连用了两个“谨密”,对西门庆加以申戒,一来说明此事非同小可、不能预先泄漏,二来,翟谦对西门庆那种轻浮、浅薄的个性显然已有所了解,故特为叮嘱再三。

不料,西门庆在读到这封信的第一时间,就“乘着喜欢”,将信拿到卷棚内让温秀才看了。随后,一旁的应伯爵也抢过去看了一遍。也就是说,转瞬之间,翟谦叮嘱不可外泄的密函,已被温秀才和应伯爵两人悉知。这为此事最终泄密而引出的一个大麻烦,埋下了伏笔。除了西门庆本人之外,潜在的泄密者只有两人,非温即应。按理说,应伯爵最有可能泄密。对于应伯爵这样一个超级帮闲来说,掌握重要情报而不试图以此获利,实在是有点违背他的性格。不过,夏龙溪根本无须待伯爵密报而知晓这一朝廷机密,因为他早已在西门庆身边埋伏了一个间谍或内线。

此人正是温秀才温葵轩。

由小说的第五十六回“伯爵举荐水秀才”一节可以知道,西门庆没有接受“落笔起云烟”的水秀才,而是聘请了由倪秀才推荐的同窗温葵轩。而倪秀才,正是夏龙溪家的坐馆先生。温秀才第一次上门,倪秀才亲自陪同。小说中关于温葵轩与夏提刑之间的私通款曲,写得若隐若现,忽明忽暗。比如说,小说中多次写到西门庆有事要找温秀才,却发现他并不在书房办公。究竟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假如西门庆问起他频频失踪的理由,温师傅的回答,要么是去“找倪先生了”,要么是往“同窗”处切磋学问去了,反正都是去了夏提刑家。这些情节虽属微末,却写得闪烁其辞,十分蹊跷。

至小说的第六十八回,西门庆想请温师傅一同去郑爱月家喝花酒,派人一连去请了几次,可温葵轩根本不在书房,又一次失踪了。最后西门庆等不及了,只得自己先走。到了郑爱月家,西门庆又派琴童专门骑黄马去接。最后,温秀才倒是来了,却“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他若仅仅是去见昔日的同窗倪秀才,似乎没有必要打扮得这么正式和考究吧。而温秀才在言动语默之间,似乎也心中有鬼,进门就作揖,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据他说,他之所以失踪这么长的时间,是去找倪秀才“会书”去了。张竹坡进而猜测说,所谓的“会书”,恐怕 “会”的是翟谦之“书”。一个合理的推断是,想必在“会书”之时,夏提刑也会在场吧。

温葵轩名义上是在西门庆家坐馆,而实际上另有使命在身。表面上是在为西门庆服务,实则是夏龙溪的卧底。夏龙溪或许会另外给他一份优厚的薪俸,也可以想见。温葵轩的“线人”身份,至七十六回才真相大白。知道真相的西门庆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他逐出门外,并拒绝与他见面。温葵轩鸡奸画童,偷运西门庆家中的“银器家伙”,可谓劣迹斑斑。但最让西门庆不能忍受的,是他将引文中翟谦的书信,另抄了一份,偷偷送给了夏提刑。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一下夏龙溪与西门庆的关系,就会有新的发现。夏龙溪平常举止温文柔善,行事模棱两可。曾孝序在给朝廷的奏章中,曾说他有“丫头”和“木偶”之态,可以说是时论对夏龙溪为人的基本评价。但这样一个“丫头”和“木偶”,实则城府很深,极有心机。夏龙溪身为西门庆的上司,却对副手言听计从,处处示弱,时时讨好,极为恭顺,正、副关系仿佛倒置,所谓善用人者处其下也。他表面上与西门庆情投意合,凡事都让西门庆拿主意,一副“无可而无不可”的样子,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西门庆身边埋伏了“眼线”,可见此人心智之高,远在西门庆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