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秀才(第2/2页)

然而,这段文字,也不能全当做笑话来读。

我们在前文说过,伯爵为天下第一谐趣之客,堪称“诙谐之祖”。作者赋予他极高的语言天分,好作囫囵语,往往使人依违难从,真假难辨。说他是假,假中也有真;说他是真,真往往就是假。如神龙游于天地之间,望之不见首尾。又如浩渺之海,察之不知其际岸。就拿伯爵举荐水秀才这一段文字来说,若信以为真,固然是笨伯;若是全以为假,当做笑话来看,则又会被伯爵骗过。这正是《金瓶梅》着意描摹的“人情难测”的象征。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这段文字的细节:伯爵刚开始向西门庆介绍水秀才的时候,无论是读者还是西门庆本人,都会信以为真。可叙事者一点点增加水秀才家世、才学和品行的虚幻性,也就是说,文字的戏谑意味越来越浓。当读到水秀才在李侍郎家坐馆一节时,所有的读者大概都会以为伯爵在说笑话,自以为发现了文字背后的“作者意图”。在这里,读者会在一种“原来如此”的哈哈一笑中,再次落入叙事者的圈套。

因为这个水秀才,实有其人!

他不仅在第八十回中闪亮登场,而且为刚刚去世的西门庆写了一篇语含尖刻讽刺的“祝祷文”。在这篇祭文中,水秀才说西门庆“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讥讽他“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为罹一疾不起之殃”。“祝祷文”虽不比“小曲”高明,但文辞之荒诞不伦、戏谑不经,固然是水秀才“落笔起云烟”的当家本色。不知西门大官人九泉之下有灵,对这篇祝祷文作何感想。

《红楼梦》是由虚入实(从仙界至人世),再由实入虚(由人世而出家再入仙界);而《金瓶梅》则是实而虚,虚而实,实即是虚,虚即是实。若按作者的叙事意图来分析,本回写水秀才,实为后文即将出场的温秀才张本摹影。也就是说,水秀才不过是温秀才的影子而已。张竹坡说,“水乃冷物”,此“冷”正与温秀才之“温”遥遥相对。另外,水秀才虽未来西门庆家坐馆,但他却是温秀才的陪笔。水秀才咬文嚼字、令人作呕的穷酸,其人品的低劣,包括好男风的龙阳之癖,都在温葵轩的身上得到了全部的体现。水秀才的影影绰绰和真真假假,连带着温葵轩的形象也变得虚幻起来。而这正是《金瓶梅》最大的作者意图所在,其目的,正是要我们看透现实世界坚不可摧的铁壁铜墙,见出“万事成空、诸相皆虚”的“真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