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太监(第2/2页)

我们知道,小说中所引诗词歌赋、杂剧唱词,绝大部分皆有出处,这是《金瓶梅》叙事上极为重要的一个特点。而《普天乐》在《金瓶梅》中两度出现而略有错综——前为“热场”,由太监随口引出;后为“冷局”,西门庆听得满眼含泪。足见作者针脚之细密,照应之周全,章法之谨严。

说太监昏聩、迟钝则可,说太监对世俗人情隔膜或全不着意亦可,但若说太监全无功利之心和待人处世的机心,则也不尽然。其实作者重点描写的这两个太监,虽说形影不离,同进同出,有二人合传之意,但刘、薛二人之秉性、做派,各不相同,绝不混淆。两位太监因点戏而出尽洋相之后,夏提刑仗着他提刑官的名分,只得亲自出马,点了一出《三十腔》,并卖弄说,今天是西门庆加官进禄的日子,又是生日,且兼弄璋之喜,理应唱这套《三十腔》。这里的弄璋之喜,突然点醒了薛太监。从他追问“怎的是弄璋之喜?”一语便可知道,薛内相只知西门庆加官及生日,并不知李瓶儿生下了官哥。正因如此,他此前的礼物——一坛内酒,一牵羊,两匹金缎,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嘉肴,并无官哥降生之贺礼。在获悉真实情况后,薛太监立即对刘太监说:“刘家,咱每明日都补礼来庆贺。”

那么刘太监事先是否知道弄璋之喜这一消息呢?小说故意没有交代。而对于薛太监“明日补礼”的倡议,刘太监也没有接话。到了第二天,薛太监果然早早就来补礼。这一次,薛太监送来的礼物,包括:

熌红宫段一匹
福寿康宁镀金银钱四个
追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儿一个
银八宝贰两

值得留意的是,这里的“彩画寿星博郎鼓”,不仅仅是一般礼品的陈列,在小说中还有特殊的功能。至第五十九回,官哥死后,李瓶儿见棺材起身,悲痛欲绝,一头撞在门底下,金钗坠地,众人好不容易才将她劝回房中。瓶儿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孩子玩耍的寿星博郎鼓还挂在床头,便再度拍桌大哭。此处的博郎鼓在喜庆场景中悄悄出现,早已在暗中伏下冷案。所谓吉凶相伏,祸福相倚,小小物事点缀其间,正可谓以乐景写哀,而倍增其哀也。

话又说回来,刘、薛二位太监,相比较而言,刘太监显然要吝啬得多。小说中两次详细列出薛太监所送之礼,而对刘太监则一字不提。薛太监或许对老刘的吝啬十分了解,故在补礼时见到西门庆,劈头一句话就是:“刘家没送礼来?”西门庆的回答是:“刘老太监送过礼了。”谁都知道这是一句客套话,无论刘太监是否送过礼来,从礼节上说,西门庆都只能这么回答。那么刘太监到底送过礼没有呢?这虽是枝节,但小说的后文还是对此进行了补叙。《金瓶梅》的写作就是这样,该有的,一句都不会少。

在第三十二回的后文,通过吴月娘与李桂姐的对话,读者终于确切地知道,“那姓刘的没来”。但吴、李之间的对话,在补映前文的同时,却又牵扯出了另外一件事。

薛太监补礼来贺之后,照例留下来饮酒听曲。席间薛太监十分变态,对身边伴唱的李桂姐又是掐,又是拧,把李桂姐吓得魂都没有了。可笑的是,吴月娘在李桂姐向她诉苦之后,对她的安慰竟然是:“左右是个内官家,又没甚么,随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月娘的口角丑中有俊,世故中有幽默,令人叫绝。这段补叙,可谓针脚细密,错落有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