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鉴定终身

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西门庆笑道:“小油嘴儿,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子,就替你上了头。”

——第二十九回

张竹坡将《金瓶梅》的第二十九回,视为全书的一大关键。他的理由是,前文二十八回,小说中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已经一一登场亮相。二十九回的“遥断结果”,既是对前二十八回的一个小结,同时也为后七十二回预设了人物命运的总纲目。在他看来,至二十九回,全书的大框架已定,后文不过是更为细致的展开与印证而已。因此,此回当为全书的一大机轴。这一看法是极有见地的。而绣像本作者将词话本回目的“贵贱相人”,改为“冰鉴定终身”,想必与竹坡抱有同样的看法。

这一回中,西门庆家中忽然来了一个人。此人是守备府周爷推荐来的一位相面先生,名叫吴奭,道号守真,人称吴神仙。周守备无故差遣这么一个道士上门,或许是因为他算命精准神通的缘故吧。西门庆与他寒暄之后,照例是献茶赐斋,并随即请他算命。先由西门庆本人开始,次及众人。

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春梅这样一个顺序安排,有如梁山泊好汉排座次,考虑到了以下两个原则:其一为嫁入西门庆家时间的早晚,吴、李、孟、潘及瓶儿的排序即遵循这样一个原则。这涉及到伦理纲常和名分的既有秩序,并不因西门庆最宠爱潘金莲、最鄙视李娇儿而使两人易位。但这个原则也不是绝对的,若说嫁入时间早晚,孙雪娥远在孟、潘及李瓶儿之前。她的排名位于各位“正头娘子”之后,而列于丫鬟春梅之前,也恰如其分地说明,孙雪娥的地位实际上在妻妾与仆役之间。因此,这个排序也适当考虑了亲疏远近这样的原则,可谓有常有变,有经有权。这种常、变与经、权关系,多少也反映了那个年代名教伦理的一般状况。

吴神仙不仅为每个人都算了命,看了相,告知吉凶祸福,而且为每个人都下了“判词”。从修辞技法上说,这是典型的“预叙”,即在人物命运尚未充分展开之时,预先向读者暗示其最终结局。不消说,《红楼梦》继承了这一技法,并使它更为严密、整饬和系统化。

从情理与情节安排来看,吴神仙算命一节,读起来相当粗率,且不合世态人情。且不说每个人的灾难与厄运都直言无隐,判词也下得简陋、粗暴和直白,殊不合常理。比如,吴神仙当面点出李娇儿是“娼门女”,说潘金莲“好淫”与败坏人伦,骂孙雪娥为“贱人”且有沦落风尘之虞,众人居然不以为怒,相反“皆咬指以为神相”,显得十分可笑。当西门庆问他自己命中是否“有败”时,吴神仙用“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这样的无奈之语作答,西门庆居然满心欢喜,更属不伦。

而到了《红楼梦》则完全不同。第五回的“指迷十二钗、曲演红楼梦”,由宝玉在秦可卿卧房梦游太虚幻境为开端,渐入玄幽,饮仙醪,览宝册,最后再由“警幻仙子”出面指点迷津,已非《金瓶梅》中的“村野卖卜人”可以望其项背。《红楼梦》的提前叙事,既有画,又有诗,兼有曲,付诸南柯一梦。其规制之庞大,形式之整饬,辞章之华美,氛围之神秘,判词之含蓄,都远远超拔于《金瓶梅》之上。话虽如此,《金瓶梅》在结构安排上这种独出机杼的首创之功,也是不能轻忽的。

在《金瓶梅》的这个情节设置中,最值得留意的人物当属春梅。她以一个丫鬟的身份而获得看相算命的机会,固然说明她在西门庆眼中非同一般的地位,同时,从结构章法上来说,作者也为小说的最后二十回文字早早埋下了伏笔。此回算命,吴神仙由周守备府派出,而在西门庆死后,春梅最终也以守备府为最终归宿,其暗中照应之法,可谓滴水不漏。

最有意思的是,春梅不仅判词冠于群芳,且吴神仙明确告诉她,早年必戴珠冠(意为当上官太太)。在吴神仙告退之后,这个判词还引发了吴月娘与西门庆之间的一番争论。

从引文中春梅的一番说辞可以看出,春梅对于吴月娘在背后嘲讽她的一番怀妒含醋之词,已经全部知晓。须知,吴月娘“就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那番话,是西门庆和吴月娘夫妻之间在后厅的“私房话”,其时并无别人在场,春梅何由得知?且西门庆在吴月娘说完这番话后,手摇芭蕉扇出来散步,即唤春梅伺候。春梅得知月娘之谤讪,何其速也!这只能说明潘金莲或春梅在吴月娘处安排了眼线。这些关键之处,作者皆用省笔,一丝不肯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