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本然与虚无(第3/3页)

西方“回到自然”的观念,是建立在博物学、实验神学、宇宙起源学说以及科学主义的基础之上的。而《金瓶梅》所强调的回到“本然”,虽说有“直造先天未画前”的意味,但主要还是回到心体的空寂、澄明和“无”(很显然,那是一个排除了欲望乃至于是非善恶的“空寂”)。因此,“回复本然”的观念,既提供了社会道德批判的动力,同时也暗示了“出离世间”的归宿。众所周知,儒学内部的“本然”或“本来主义”是建立在“性善论”的基础上的,即由《周易》所确立的天地万物造化流行之“至善”。虽说在程朱的时代,理学受到佛学的重大影响,但朱子并未将“本然之性”与“气质之性”绝对分开。通过格物,个人完全可以排除昏昧与蔽障,达到对本体的洞彻。然而阳明学的无善无恶论之流行,有了更多的禅宗意味,至《金瓶梅》,则有了用禅宗的“真妄”来取消善恶是非的倾向。这必然就有了陷入价值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危险。

这里应当说一下,《金瓶梅词话》的作者虽然以勘破人情伦理的虚妄为己任,但作者通过议论或诗词,也进行了不厌其烦的道德说教。这种说教大部分浅显质朴,有时甚至沉闷乏味,但它毕竟在质疑道德的同时,构筑了道德保护。《金瓶梅》的这种特殊修辞,我们将之称为一种“既是又非”的策略。前面已经说过,西方十八世纪的情色小说,以及明中期以后的色情小说,都采取了大致相同的策略。但绣像本(崇祯本)的作者,在“反道德”的立场上要比词话本激进得多。他将《金瓶梅词话》中的道德说教进行了大量删除,代之以驴唇不对马嘴的“艳情诗词”,同时也“别有用心”地修改了部分文字的内容。

坦率地说,绣像本作者的增删与修补,对《金瓶梅》一书贡献卓著。其中很多的内容,都反映出他在文体意识和修辞技法方面的技高一筹(我有时会纳闷,为什么《红楼梦》就没有遇到这样一位才华相类的后继者?)。关于这方面的比较,已有学者做了大量的研究,这里不再重复。但是对于崇祯本作者强烈的去道德化的倾向,则较少有人关注。毫无疑问,崇祯本作者的“去道德化”,客观上使《金瓶梅》一书增加了更为强烈的虚无主义色彩。

由于崇祯本是较为流行的一个本子,我猜测曹雪芹读到的正是崇祯本。

虽说善恶是非或许因为伦理纲常的过于机械而变得“虚妄”,虽说“理性”可能扮演着“恶”的帮凶,虽说“人情”裹着一层伪善的外衣,令人觉得凶险难测,但干脆取消是非、善恶、理性和人情,这个世界会有怎样的危险?这是我们最后要讨论的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说,康德也许是最早的反理性主义者,但他的一只脚仍然留在理性之内(尼采却毫不犹豫地跨了出去),他只是将理性放在了引号中——如有必要,这个引号是可以拿掉的。也就是说,康德并未最终取消理性,这种态度是意味深长的。十八世纪狄德罗《拉摩的侄儿》一书,因其反道德的因素,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欧洲,席勒、歌德、黑格尔都深受影响。但歌德对《拉摩的侄儿》的仿写(《少年维特之烦恼》),则对狄德罗所嘲讽的“旧时代的高贵”重新给予了正面评价。正如莱昂内尔·特里林所特意指出的那样,维特这个诚实而纯洁的灵魂,是穿着深蓝色的外套、黄色的马甲和靴子自杀的。维特具有强烈的分裂意识,但他却顽固地保持诚实的灵魂。正是这种在分裂中坚定地维持信念的固执,使他遭遇了毁灭。[79]而到了十九世纪中期,陀思妥耶夫斯基差不多与尼采同时开始了他的创作。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分崩离析,都意识到了善恶的相对性。但与尼采超人意识的“孤绝”所不同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对基督教的上帝进行质疑的同时,也从它那里继承了博爱和谦卑,从而把他的头垂得更低。

如果说《金瓶梅》是对一个世界的蓄意颠倒的话,那么,它伟大的后继者《红楼梦》则对它进行了再次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