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鹧鸪是什么?

——一则小说的主题曲

诗的韵、画的笔触、乐曲的动机、小说的主题、在一部艺术构成里不断重复的元素,它也许是创作者最想表达的一个念头,也许不是;也许是创作者挥之不去的一种情感,也许不是;也许是创作者习焉不察的一句符咒,也许不是;也许是创作者唯恐暴露的一点关切,也许不是。这个元素的来历是如此神秘,仿佛任何一种解释都可以说明它不断重复出现在作品里的原因。但是,某一解释并不能也总不能说明:为什么它只重复出现在作品的某些地方而未尽其余?换言之,倘若我们视“不断重复”为创作者之所强调的话,为什么不多也不少地恰恰使那元素出现在它已出现的地方?非如此不可吗?

数年以前,我和一位写小说亦兼治评论的友人,以及他研究西洋文学的妻子闲聊,不知如何,忽然言及荷马史诗《奥德赛》(Odyssey)的主题。我的友人持论谨慎,沉吟良久。他的妻子则几乎不假思索地答以“返乡的渴望”(homeward bound)。我则质之以:“为什么不是‘远方的呼唤’呢?起码两只赛壬鸟(Siren)用美妙的歌声诱惑水手,想要使之发生船难的经典场面是在支持‘远方的呼唤’,而非‘返乡的渴望’啊!”我的友人夫妇礼貌地没有和我争辩下去。初听起来,“远方的呼唤”也似乎比“返乡的渴望”更能涵摄(范围较大的)作品意义;然而,我却无法进一步说明:一部像《奥德赛》那样庞大的作品中,还有哪个具体的细节可以支持“远方的呼唤”的成立。比方说:经过二十年的磨难,故乡唯一能认出主人翁奥德修(Ulysses)的是他的老狗,狗认出主人之后随即死了;这也是饶富趣味和意旨的一节,我却怎么也嗅不出此中能有什么“远方的呼唤”呢?

狗饲料之商榷

对于“一篇小说的主题是什么”这个题目之所以有兴趣,毋宁以为出于我对过去人们讨论它的方式的反感。人们惯于从作品中提炼出一个“中心思想”、一个“最重要的理念”、一个“足以提纲挈领全盘统摄作品精神的语句”,来总结作者的意图和作品的意义。这样的阅读方式和了解态度原本似乎无可厚非,至少它揭示了一种接近作品的抽象思考之可能性,依作者“言在此而意在彼”的面向豁然展露。可是,将作品归根结柢于一个“中心思想”、“最重要的理念”乃至一个“足以提纲挈领全盘统摄作品精神的语句”正是一种方便哲学的操作;这一操作涉嫌让作品只是那个中心思想、重要理念、那个提纲挈领的语句的无穷类喻和反复而已。尤其在中文里面,主题一词既已系乎一个“主”字,则其余者皆属其次,成其从,服其率理,所谓本立而道生,纲举而目张,那么——何庸作品为?

然而,我们却在太多的文学课堂上或评奖会议里听见教授先生们、决审委员们指出:某作的主题非常深刻,某作的主题比较浅薄,以至于某作的“主题意识”相当健康,某作的“主题思想”稍嫌褊狭……这一类令我不忍复举的议论仿佛在品秩狗食罐头里蛋白质(且只有蛋白质!)含量的高低,并隐然有定于一尊的标准量(硬饲料蛋白质含量不得低于百分之二十一/软饲料蛋白质含量不得低于百分之九)。

向小说索讨“主题意识”之健康、“主题思想”之正确当然是一种检查制度的延伸。然而,即使只是比较小说与小说之间的主题深刻与否亦不免使这门艺术求媚于某一时代政治正确性的流行。小说的读者却不得不在他们世故而有教养的意见领袖的引领下检验作品蛋白质的含量,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诚然蛋白质是制造氨基酸以维持狗儿生命与活动的重要养分,不过,以蛋白质标准含量为狗饲料唯一或优先的考较,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带有嫉妒之意的对于狗儿敏锐嗅觉的压抑和侮辱呢?

宛如音乐

对于小说主题的发现,毕竟只是一个必要的方便操作,因为非如此读者无从建立其对作品的理解;主题的作用也基于它是对整体作品理解的一个开始,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容以音乐为例。一首交响曲最初的几个小节,常被视为此曲的主题。主题的呈示居先,在于以之确立音乐这一纯时间性的艺术在传递其美学经验的过程中使受众有一基本的可资记忆而辨识的依傍。是以主题必须通过重复而后展开,即使几经变奏发展,仍须不时闪现,直到另一个主题融入而代之。在这里,主题没有健康与否、正确与否甚至深刻与否的问题,它只有完整与否以及经得起重复和展开与否的问题。

我不止几次听到也读过下面这个说法:“战争、死亡、爱情是小说的三大主题。”乍看上去,古今多少小说浸收其中,殆无余言别事,然则这个说法便成铁律了吗?其实正好相反,它就是一个无法完整指陈主题为何物的句子;诚然一篇小说写出了这“三大”之一,或者“三大”尽在于是,也不能径以之为这篇小说的主题,因为战争、死亡、爱情只是三个孤立的词而已(有如乐曲中个别的音符),它们浮泛、笼统得撑不住一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