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里的诗(第3/3页)

诗一般深沉

当代的中国小说家之中颇有些人物追随着老舍的京腔和张爱玲的海派搞创作,画虎能成的不多,反类乎犬的却不少。步武老舍的多流于油,流于痞;踵事张爱玲的则流于腻,流于媚。所谓习焉而不察。作为经典也好,里程碑也好,老舍与张爱玲对技巧的琢磨或领悟隐然可以从他们设计的角色内部觅一究竟,毕竟非徒行腔走调、按板点眼而已。张爱玲1954年7月为《传奇》所作的序谓:“内容我自己看看,实在有些惶愧,但是我总认为这些故事本身是值得一写的,可惜被我写坏了。”老舍也说:“在《火车》与《贫血》两集中,惭愧,简直找不出一篇像样子的东西!”(《我怎样写短篇小说》)对这一类的话语,若以客套、谦辞视之,便容易沦失一些理解小说家自我绳墨的方法和向度。我们读到老舍对《断魂枪》的自得之辞,也确乎能够在下面这些句子里揣摩出张爱玲对“白流苏”这样的角色有多么亲切的理解:“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躁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还刚强,手里一根马鞭子,动不动抽人一下,那不过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编造出来的。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到处是她的家。”(《倾城之恋·再版自序》)小说家自道之语即令不可尽信,但是深究老舍与张爱玲的自责与自负,其中很有一些值得后世之追随学步者鉴察的地方:他们都极为重视从小说角色内部涌动的意志去发现其象征意义,并从而决定在技术层面或美学层次的呼应和支援。从从容容的沙子龙、迫不及待的白流苏和范柳原——由他们所带动的速度感才像诗一般深沉。玩味出这种深沉,我们既理解了昆德拉式速度论的困境与限制,也无碍于对彼一美学范式保有惊诧、好奇和敬意。毕竟,一流的作家不会只在动作描写上体现速度感。速度感之为“意志里的诗”非计时器加里程表所可测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