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6页)

街对面有一排砖结构的老房子,破碎的窗户里挂着被单。视线越过屋顶,可以看到越来越亮的天空。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在一大堆臭气熏天、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中间徘徊。大雨将一些纸片和其他垃圾冲上了人行道。

她这辈子没少在街头过夜,可相比人生中的其他遭遇,露宿街头实则成了一件幸福的事。比如跟了特鲁克那样的男人,简直要比睡在马路边痛苦百倍。她经历过的男人,不管是她自己选择的还是别人为她选择的,本质上全都一个样。拳头、酒精和愤怒。

她伸手到口袋里掏钱——特鲁克的钱。此时此刻,倘若她把那些钱扔到雨中,或许可以算作她和特鲁克一刀两断的明证?

然而当她抽出手时,躺在手心的却是一张折了角的名片。

凯伦·穆迪

西方康复中心 精神科医生

名片底部印着一行蝇头小字:是时候改变你的人生了。

这句话白云听过无数遍,说的人有医生、有社工,甚至还有她的女儿。人们总说自己能帮上忙,而且还装出一副诚心帮忙的样子。

白云谁都不相信,即便回到她仍叫多萝西的时候,以及她仍对陌生人的善良抱有幻想的幼年亦是如此。这些年来,她已经扔掉了几十张类似的名片、传单和小册子。

但是这一次,当她坐在臭烘烘的门廊下,看雨水紧追着她的脚尖时,“改变”两个字让她胸中涌起了一股冲动。她很清楚自己的孤独有多深、有多黑暗。

西方康复中心。

那条街离这里还不到一个街区。这会不会是一个暗示?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对暗示征兆之类超自然的东西痴迷无度。那个时候,她还是个纯粹的一神论者。后来她从一种信仰体系跳到另一种信仰体系。每一次信仰的转变都会伴随着沮丧和失落,有时甚至能将她打倒在地。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每次失败都从她身上带走了一些东西。

而她唯一没有付之于信仰的神是她自己。戒毒、戒酒。两者同时开始。她感到害怕,倘若她真心想做一个更加健全正常的人而结果却失败了该怎么办?她还有多少值得拯救的地方?

瞧瞧她已经堕落到何种境地了。六十好几的人,却做了一个粗鲁的酒鬼的女朋友,挨打受气,无家可归,无所事事,酗酒吸毒。身为母亲却从未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已经没有多少拯救的价值。她的人生已经跌到了最低点,这是她最恐惧的事。一旦被生活打败,想要独自重新站起便难上加难。她需要帮助。

这样的生活已经让她厌倦。她感到疲惫不堪。

正是这种疲惫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扶住摇摇晃晃的栏杆站起来。咬咬牙,一瘸一拐地钻进了雨幕。

康复中心位于一栋低矮的砖结构平房里,其年代之久远或可追溯到西雅图人的祖先建城之初。附近残破得发黑的混凝土高架桥上不时传来一阵轰鸣。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抓门把手。

门锁着。

她直接在门口坐下。可惜这里并没有可以遮雨的门廊,雨直接淋在头上,她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头疼还在持续,而脖子和脚踝上的疼痛同样有增无减。至于哆嗦的双手,她已经不在乎了。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意识逐渐变得蒙眬。终于,一个声音将她惊醒。她抬起头,看到穆迪医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擎着一把撑开的雨伞。

“我可能会让你白费工夫。”白云有气无力地说,她冷得牙齿直打战。

穆迪医生上前把她扶起,“快起来,多萝西,咱们到屋里去,里面有坐的地方。”

“坐的地方才是重点。”

穆迪医生笑了起来,“还有心思说笑。很好,保持这种幽默感,以后你会需要的。”

白云·哈特进了康复中心,四十五天后,她又成了多萝西·哈特。此刻她正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收拾少得可怜的几件行李,当然,我们不得不提的还是那两样东西:一条眼看就要松脱的通心粉项链和一张有折痕的已经略微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圆齿状的留白上印着一个日期:1962年10月。

来这里之前,这两样东西也只是不起眼的私人物品而已。可是如今,她懂得了它们的价值,并把它们视为宝贝。这些年来她又是酗酒又是吸毒,而这两样东西始终与她相伴。穆迪医生说,是那个真正的多萝西把这些东西保存了下来。

多萝西并没有领悟到这一层。实际上,她一直试图忘记那个过去的自己,以及她在火烈鸟牧场上的生活经历。冷静并没有使回忆变得轻松。实际上恰好相反。如今她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生活就藏在每时每刻之中,藏在我们的呼吸吐纳之中。她不再喝酒,也不再吸毒。只要生活是健康的,每一秒钟都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