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6页)

“我问的不是你怎么进的医院,是问你怎么回事。”

“看来你亲爱的外婆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对不对?”她想把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所有愤怒都宣泄出来,可她搜肠刮肚,却发现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悲哀、遗憾和疲惫。连她自己都不懂的事情,她又如何解释给女儿听呢?她有黑暗的一面,一个将她全部吞噬的弱点。她一辈子都在努力阻止塔莉知道真相,就像大人警告小孩子要远离悬崖一样。然而事到如今,所有的伤害都已无可挽回。

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就算知道真相对她们两个也未必会有帮助。搁在更早的时候,或许沟通还能解决些问题,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当然,塔莉仍然在说,而白云却并没有在听。她知道塔莉想干什么,知道她需要什么,只是一切对她来说都爱莫能助,她满足不了塔莉的需要,这一方面是力量的问题,一方面也是认识的问题。“忘了我吧。”她说。

“我倒希望能忘了,可你是我妈妈呀。”

“你让我伤透了心。”白云低声说。

“我的心也一样被你伤透了。”

“真希望……”话到一半,白云又停住了。这么多痛苦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什么?”

“我希望能成为你需要的那个人,可我做不到。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我也做不到。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妈妈。”

“算了,咱们心里都清楚,我没有当过你一天妈妈。”

“我是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你会接纳我。”

说一千道一万,这就是两人关系的实质——女儿对母爱无止境的需求和白云作为母亲彻头彻尾的失败。她们的关系就像一个破得再也无法修补的玩具。现在塔莉松了口,开始大谈梦想和母爱,并向她发出冰释前嫌、重归于好的信号,可这一切只让白云更加过意不去。

她闭上眼睛,说道:“你走吧。”

她能感觉到站在床边的塔莉,能听到她在黑暗中的呼吸。

时间发生了变形,变成塔莉的双脚摩擦地板的声音,变成了一声叹息。

白云佯装睡觉,等了仿佛几个小时,病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睁开一只眼睛,看见塔莉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她掀开被单翻身下床,受伤的脚踝刚一着地,她就疼得龇牙咧嘴。跛着来到橱柜前,她打开门,心里默默祈祷着她的所有东西都能完好无缺。

她首先看到了一个棕色的纸袋,这让她一阵高兴。于是她哆嗦着伸出双手打开纸袋,发现里面装着她穿过的衣服——破旧的棕色裤子,脏兮兮的灰色T恤,法兰绒衬衣,破烂靴子,内裤。没有乳罩,没有袜子。

纸袋底部,她的项链像蜗牛一样盘成一团。

实际上,那已经不再是项链,只不过是一根毛绒绒的绳子上串了几段干了的通心粉和一颗珠子。

白云把它拿起来放在手心,看着它,往事再度浮上心头。

生日快乐,我为你做了个小礼物……

10岁的塔莉用一双肉嘟嘟的粉红小手把这条项链捧到白云面前,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的是希望之星大钻石。给你,妈妈。

如果白云当时说真漂亮,我太喜欢了。我爱你,如今会怎样呢?

又一阵疼痛袭来。她把所谓的项链收好,迅速穿上衣服,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跟前,犹豫着伸出了一只手。然而,当她看到自己那只苍白瘦削、青筋毕露、僵直多节且在微微发抖的手时——那简直是女巫的手——她又把它缩了回来,指尖连女儿的衣袖都没有碰到。

她没有资格碰这个女人,没有资格渴望本就没有的东西,甚至没有资格遗憾。

怀着无比惆怅的心情,她又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然后打开病房门,小心翼翼地从一条走廊来到另一条走廊,直至找到离开医院的出口。我需要喝一杯。她心里一直想着。

来到外面,西雅图的黑暗很快将她吞没,她再一次成了隐身人。

白云伸手到口袋里,摸到了她从特鲁克那里偷来的、已经揉成一团的60块钱。

再过一会儿他就该醒来了,然后会像头笨熊一样伸伸懒腰,咆哮着让她端上咖啡。

她只是稍微想象了一番特鲁克怒不可遏的样子,便继续走她的路了。黎明蓦然向她迎来,灰蒙蒙的曙光羞答答地钻过两侧高楼的空隙。天上开始飘起零星小雨,而后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直至变成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朝刚刚苏醒的城市浇来。白云跑到一栋看似空着的大楼的门廊下躲雨。她坐在地上,蜷着两条腿,望着茫茫雨幕发起了呆。

头一直疼,手一直抖。但现在所有的酒吧和卖酒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