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起来(第2/9页)

除了这条荒野之路,英曼再没见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无从询问目前所处的位置。他感觉一片茫然,彻底迷失了方向。路向更高处回旋上升,他仍一步步往前挪着,已经竭尽所能,但即便这样艰难的每一小步,他都无法肯定是否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让自己更接近目标。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转过一个弯,瞧见前面一棵铁杉树下,蹲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身体被一丛很高的蕨菜挡住,只露出头和肩膀。蕨菜被霜打成棕色,每一个叶片的尖端都悬着一颗雾气凝结的明亮的水珠。从那人的姿态看,英曼一开始以为自己撞上了某个正在屙屎的干巴老头,但靠近后才瞧出原来是个干瘪老太太,正蹲在地上给一个捕鸟的夹子装一块板油诱饵。

英曼停下脚步说:喂,大妈!

那个小老太太抬头瞧了一眼,但连手都没挥一下,继续蹲在地上异常仔细地调整着夹子,看来对这个活儿极为着迷。弄好后,她站起来绕着夹子走了半天,从各个角度进行检查,直至将蕨菜踩出一个溜圆的圆圈。她确实年岁很大,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尽管有许多皱纹,额下又生着赘肉,面颊却红润有如少女。她戴着一顶男式毡帽,稀疏的白发披散在肩上。宽大的裙子和罩衫都是软皮子做的,看起来像是由一把折刀剪裁后匆匆缝起来的。她腰上扎着一条油腻腻的棉布围裙,上面插着一支小口径手枪,只露出枪把。靴子似乎出于一位新鞋匠之手,脚尖处像爬犁的滑板一样向上翘着。一支枪管很长的鸟枪依在一棵高大的树上,是从前某个世纪的遗存。

英曼对着她打量了片刻,然后说:如果周围人的味道太重,你连一只鹌鹑也逮不着。

——我没什么味道。那女人说。

——那你自己随意好了,英曼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条路是否最终通到什么地方,还是哪也去不了,很快就到头了。

——它哪儿都不去,过一两英里就变成一条毛毛道,但就我所知是一直往前,根本没有尽头的。

——向西方吗?

——大体是向西,一直沿着山的走势。更精确地说是向西南方向。这是从前印第安人时代的商道。

——多谢!英曼说着一只拇指插到背包的肩带里,准备继续赶路。但这时低矮的天空中突然下起雨来,稀拉拉的雨点又大又重,像落下的铅弹。

那女人伸出一只手,看着雨点在掌心汇成一汪,然后抬头看着他。英曼的伤口没布包扎,她观察了片刻说:那看起来像枪伤。

英曼无话可说。

——你看起来很虚弱,她说,脸煞白。

——我没事。英曼说。

那女人又仔细瞧了瞧他说:你好像挺饿,该吃点东西。

——如果你能给我煎个鸡蛋,我会付钱给你的。英曼说。

——什么?

——不知是否可以付钱请你帮我煎几个鸡蛋。英曼说道。

——卖给你?她说,算了吧,我还没穷到那个地步,给你一顿饭吃倒可以。不过,鸡蛋我可没有,受不了跟鸡住一块儿,它们的是最没灵魂的东西。

——你住的地方近吗?

——不到一英里,如果你愿意来吃晚饭并过夜,那我会不胜荣幸。

——傻子才不愿意呢。

英曼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走路内八字,据说印第安人通常这样,尽管英曼认识很多切诺基人,包括游泳者,都是外八字,像鸭子一样。他们爬过一个转弯,前面净是平坦的巨石,英曼感觉似乎行走在一个悬崖的边缘,稀薄的空气表明位置已经很高,不过视线被雾气遮住,无法分辨高低。雨越来越小,最后变得细如游丝,忽而又落下坚硬的雪粒,劈劈啪啪打在岩石上。他们停下看雪,但雪只下了片刻,然后一片片的白雾被气流托起,迅速上升。头顶云缝中现出了蓝色的天空,英曼伸长脖子仰望了一会,心想:今天看来会一直阴晴不定了。

然后他低下头,猛然一阵眩晕,脚下的世界突然展现在眼前——他确实站在一个悬崖的边上,英曼赶紧朝后退开一步。下面一道长长的蓝紫色河谷,明显他就是从那里一路爬上来的,如果吐一口痰下去,估计会砸到前天走过的地方。左边都是高崖,英曼四下张望,突然大吃一惊,西方雾气散开处,显出一座岩石嶙峋的巍峨大山。阳光从一道云缝射下,陡然在英曼与蓝色的大山之间垂下一道纱帘般的天梯。大山右壁的岩石,着起来像是一个生着胡须的老人,倚靠在天边。

——那山有名字吗?他问。

——塔那瓦,那女人说,印第安人是这么叫的。

英曼看着巨大的老人山,然后又望向它侧后方较小的群山,在烟雾笼罩之中,逐渐隐没在西南方的天际。波浪般起伏的山峦,放眼望去,似乎没有尽头。最遥远的山峰,颜色只比灰白的空气略深一点,这些鬼影般虚幻、连绵层叠的群山,似乎在对英曼诉说着什么,他却琢磨不透。它们一重重逐渐变淡消退,就像他脖子上的伤口愈合时越来越轻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