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颐:白修德与“中原大饥荒”

1942年到1943年,久旱无雨的河南发生了罕见的“中原大饥荒”,造成五百万人死亡,惨绝人寰,举世震惊。“自然灾害”当然是“天灾”,但造成数百万人死亡则主要是“人祸”,即当时政治的腐败、政府的严重失职。事实证明,一旦政府采取种种有力的赈灾措施,灾民得到救济,死亡人数便迅速减少。在这次“大饥荒”中,美国《时代》周刊驻华记者白修德(Theodore H.White)在促使远在重庆的国民政府最终采取果断措施,使无数生灵得救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从1941年开始,地处中原的河南就开始出现旱情,收成大减,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绝收”,农民开始吃草根、树皮。到1942年,持续一年的旱情反而更加严重,这时草根几乎被挖完,树皮几乎被剥光,灾民开始大量死亡。在许多地方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一开始还是只吃死尸,后来杀食活人也屡见不鲜。然而,国民政府对此似乎了解无多,不仅没有赈济举措,赋税还照样不减。

1943年灾区的天气依然干旱,灾情进一步恶化。这时,灾区的情况开始外传。2月初重庆版《大公报》刊登了该报记者从河南灾区发回的关于“大饥荒”的报道,但却遭到国民政府有关部门勒令其当即停刊三天的严厉处罚。消息传来,驻重庆的外国记者一片哗然,白修德决定亲赴灾区一探虚实。这月底,经过有关部门批准,白修德来到河南灾区。虽然已经有所耳闻,但亲眼看到灾区的情况还是让他深深震惊。路旁、田野中一具具尸体随处可见,到处都是野狗在啃咬死尸,白修德拍下野狗从沙土堆中扒出尸体来啃的照片。在一直在当地的传教士陪同下,他走访了许多村庄,访问了许多灾民。从灾民的口中,他才知道“吃人”已不鲜见,问题只在于是吃死人还是吃活人。不少灾民都声辩自己只吃死尸,没有吃过活人。一个父亲被控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杀掉吃了,这位父亲辩解说是孩子死后才吃的。还有一个农民被控杀掉别人送给他的八岁儿童,因为在他家屋旁的大坛子里发现了小孩的骨头。这位农民也辩白说小孩是先死了的。白修德写道:“我们在这个村子里只待了两个小时,无法判断是非曲直。任何人都可能说谎。所以我们又继续策马前进。”([美]白修德:《探索历史》,中译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13页。)

最初的震惊之后,白修德开始从技术上入手搜集最低的统计数字,每天都和农民及低级官员交谈,了解更多的背景。他发现,军队征收的军粮往往高于全年的收成,农民还要向地方政府官员纳税。贪污腐败比比皆是,“收税时实际上的野蛮和侮辱是伤心惨目的,但和收税同时进行的贪污更坏。征收谷物的军官和当地官员认为抽税是他们薪水的补贴,是一种抢劫的特权。每个月在税款分配之后,高级军官们就把多余的谷物分了,送到市场上出售,得款饱入私囊。这种不法抽得的谷物,实际上是到达市场谷物的唯一来源,而控制谷物的囤积居奇者,把价格抬得天一样高”。当然,“这些事实并不是从报章上收集得来,而是从农民嘴上收集得来的。我们曾经设法跟某些老百姓谈话。有一天晚上,当我们住在一个军司令部的时候,一群中年人来访问我们,说他们代表着当地社会。他们起草了一个条陈及一个报告书,希望我们带到重庆去。他们给了我们两份。这报告书说,全县十五万人中,十一万人已什么都没吃了,垂死的人每天约有七百,死掉的人每天也有七百左右。自从饥荒开始以来,政府发放的救济品为麸皮一万斤。我们和这群人的领袖谈了一下。他有地吗?是的,二十亩。他收获多少谷物呢?每亩十五斤。抽税要抽多少?每亩十三斤。”这时一直在旁听他们谈话的指挥官勃然大怒,这位指挥官级别不低,是位将军。他把那个农民叫到一旁训斥一番,然后这位农民回到白修德旁边,改口说刚才说错了,税不过每亩五斤。同时,这位将军要求他们把这些农民刚才给我们的书面报告退回。他们退回了一份,但这位将军坚持必须把另一份也退回。白修德写道:“我们相对默然,在昏暗之后,我们可以看到那老人在发抖。我们明白,待我们走后,我们的一切罪名都会归在他身上,而且我们自己也害怕,我们交回了报告书。”有此经历,以后他们尽可能在没有任何官员在场时和百姓交谈,无论何时何地,听到的都是在重复同样的呼吁:“停止征税吧,饥荒我们受得了,但赋税我们吃不消。只要他们停止征税,我们是能够靠树皮和花生壳活命的。”([美]白修德、贾安娜:《中国的惊雷》,中译本,新华出版社1988年版,第195、196、197页。)把各村、县情况汇总后,他估计受灾最重的四十个县中有300万~500万人饿死。但是,当他向河南省主席说起饿殍遍地时,这位省主席却说他夸大事实:“只有富人才得把赋税全部交纳。对于穷人,我们所征收的,决不超过土地上所能出产的东西。”(《中国的惊雷》,第1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