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清川:我爱苏东坡(第2/2页)

他自然也是儒家伦理教育出来的人臣,但儒家伦理从来就不能够统治他内心的自然自由。他一生漂移在儒道佛三家之中,自在无碍。他少年入仕,贬谪八方,在他力所能及的所有地方,他都要兴水利,振民生,布慈善,轻徭税,履行他作为官员的职责,并且广受治理地方的爱戴。然而他并没有耽溺于此中,在生活最艰险的时刻,他却总是能放下内心中的阴郁与沉沦,寻找出生活新的乐趣,酿酒造食,种田浇园,乐此不疲。他前后娶妻,蓄有一妾,终生和乐。与弟弟的友情一生,唱和安慰,可为楷模。融合生活起落之中的内心自由,恐怕才是他终极的伦理责任,而不是孔孟之道对于家国天下的过分用力。

苏东坡少年即名满天下,可是他却从来不惜文吝才。他的书法当世堪称第一,他却从来随写随送;他的诗名隆盛,却愿意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歌姬作诗。将他十余年一再流放至极远边境的章惇获罪流徙,他竟然写信安慰其子说“某与丞相订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

所谓的不合时宜,也就是说,苏东坡一生不与庸常的现实妥协,不与传统的伦理同垢,也不与当世的政治合流。他既不是卑俗合作,也不是亢悍争斗。换用今天的话语来形容,他只追求个体生命的自由。

曾经有人说,他是幸运的,他生活在了宋太祖祖训不得杀文臣的年代里。我倒未必同意这样的论断。中国许多的开明专制时期,不弑杀文臣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汉前几代,唐太宗玄宗,都不曾杀过几个文臣。苏东坡既不生活在最伟大的时代里,也不生活在最卑劣的岁月中。恰恰是在北宋那样一个庸常平和的世界中,他个体的、人性的和自由的光芒,照耀到了最广大的范围,留存在最深远的岁月。

我突然想读苏东坡,或许就是因为我们今天一样地生活在了一个庸常平和的世界之中。这样的时代中没有什么盖世英雄抑或是乱世奇枭。生命的随波逐流或者是天高难测几乎相似。中国传统专制时代的君心难测,和当今时代的民意浮沉,都大抵相同罢了。

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里,苏东坡成为中国士子与民间的共同神话。对于中国人来说,他是智识与性情和谐共存的一个典范。他们既景仰于他超越凡俗能力的文化天赋,又殷服于他摆脱自然束缚的精神世界。在数千年稳定的伦理和政制之中,纯良与天真有其繁茂生长的土壤。人们热衷于传颂他朗朗上口的诗词歌赋,编造和书写他应对世俗的幽默与豁达。他于是成长为一个稳定社会中不那么政治正确的理想偶像。

现代社会与苏东坡的田园牧歌时代固然有着千差万别,但是所谓的田园牧歌其实也不过是现代人的一种思维幻觉而已。苏东坡自己同样为了筹措购买房产的事情苦恼不已,而儿孙成群之时的点滴开销,他自己和儿子苏迈,都常常不得不计算度日。与其说我们夸大了时代之间的生活方式差异,不如说我们因为无法超脱人性弱点而给自我寻找了一个安慰的话语。欲望的翕张与生活的窘迫之间的张力,自古以来未曾稍改,无非社会主张的烈度不同而已。

所以当我思念和热爱苏东坡的时候,我确切地知道自己为什么思念和热爱。那是因为尽管人类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发生什么本质的变化,但我们的思维世界却更加深刻地被尘俗的观念和现实的欲望所冰封。当这个年代之中的中国人已经无法、不能和不愿以苏东坡作为自己人生的追求的时候,人类,至少是我们中国人,已经失落了自己的世界,失落了童真的时代,失落了纯良与天真的性情。

虽然苏东坡是那么美好的人,我再读完一遍《苏东坡传》时,却并没有得到安慰。长歌当哭,林语堂犹带呜咽之声。已经谢世了的香港词曲大师黄霑有句歌词:世间种种梦,难望再有诗。大抵如此。

人世已无苏东坡。庸常的世界,已经失落成为庸俗的世界。仅此一句,已经令人泪湿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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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清川,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