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台湾这些年

倔强的甲仙

山崩地裂,洪流奔腾,狂风呼啸。一股山洪倾斜而下,泥石流摧枯拉朽般从村子上碾压过去,数百人在沉睡中被埋葬。

这不是翻拍意大利庞贝古城被毁的电影镜头,而是几年前发生在宝岛台湾高雄市甲仙乡的真实一幕。2009年8月4日,莫拉克台风来袭,山峰崩塌,土石坝溃,甲仙乡辖下的小林村,一夜之间被从地图上抹去,惨遭灭村,近500人罹难,全村只剩50多个活口。

在台湾,甲仙似乎是一个备受诅咒的地方:常年风灾、雨灾、地震、泥石流,上一年刚修好的桥,下一年就会被暴雨冲垮……

这里曾是台湾最著名的环岛观光路线南横公路的入口,穿梭的游客总要在甲仙吃碗芋头冰再上路,街道上总是熙熙攘攘。如今,历经多年灾害,南横公路被石块堵塞中断,甲仙也似乎被打折了腰——三分之一的甲仙人离开了,另寻生路,留下意志消沉的人们。

当地人阿忠哥是我们此次甲仙之行的向导,带着我们在山间公路上七弯八绕。阿忠哥很健谈,一口嗲嗲温柔的台湾腔,把我这北方糙老爷们逗乐了不少。谈到家乡,阿忠哥舒展的容颜开始变得局促,他叹了口气说:“这边已经四年没有过一个好消息了,只要听到甲仙两个字,一定跟灾害是画上等号的。”重建、摧毁,再重建,这就是甲仙这几年的状态。

末了,愁眉紧锁的阿忠哥突然问了句:“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梦魇。一个噩梦翻来覆去地做着,我又回到了2008年的5月,汶川大地震,我和几个哥们组成的救援队,在一处建筑物倒塌的废墟中费力地用破拆工具一点一点儿地往外挖,地上到处散落着又细又疏的钢筋,旁边一位父亲边用手挖着边老泪纵横地哭喊自己的女儿。我们也干脆扔掉工具,跟着徒手挖着石块,手指间裂开一个个血口,石块竟越积越多,我越发着急,疯一样地往外扒,结果周围逐渐垒高的石块瞬间把我也吞噬了。

我第一次跟梁红说起这个梦时,她长久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我知道,我们都跟那场灾难还没完。惨绝人寰的天灾,生死惨状、生离死别,痛哭、哀号,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参与其中见证过的人,无论是受灾者还是救援者,那都是心里永久的一个梦魇,一道疤痕;每一次揭开都是满目疮痍,想忘却又是暗疮横生。后来我没有再去过汶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很想知道,那些失散的亲人们是否团聚了,那些坚强的生者是否还有笑容。

汶川在毁灭性灾难后开始重建,新闻总在报喜,镜头前的笑脸却难掩悲伤。为了忘却的纪念,生活总要继续,尘埃落定之后人们又该如何去面对千疮百孔的生活?重建一座城市人力可为,心理的创伤无药可医,唯有时间去慢慢抚平,倚仗希望带来的力量。

这或许就是我来到甲仙的理由——这几年自然灾害一直在跟甲仙过不去,接踵而来;先是地震,后是风灾,接着水灾也来凑热闹。甲仙人几乎没有喘息机会,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们是如何治疗心伤的?他们还有对生活的希望吗?

我是来看这群同胞们的生活的,我也是来寻找良方解药的。

芋头是甲仙的特产,阿忠哥在当地开了家芋冰店,他很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他年迈的母亲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吃饭,脚下一只猫一只狗心不在焉地打闹着,有些冷清。阿忠哥倒是看得很开:“如果没有旅游团来,这里几乎就是空城。”他笑起来泛起一脸好看的褶子,却难掩苦楚。

关于重建,阿忠哥说,他和很多人一样,不是没想过放弃,但是人还活着,没有放弃的理由。等待?老天也没有给甲仙等待的时间,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让人感觉不到起死回生的希望。最后的结果,就是人们纷纷出走,背井离乡,另觅家园,选择把痛楚遗留在这里,能否遗忘,无人知晓。

甲仙已有三分之一的人选择离开,其中也包括阿忠哥的妻子。阿忠哥说:乡里能离开的人都走了,没条件离开的人才留下来,他自己则是离开了又回来。因为长辈和老人们还在,他们离不开这里。

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类似的情况,我们之前在奥伊米亚康和切尔诺贝利经历过,故土难离。没有缘由的,很多人和生他养他的土地,是血脉相连的。

我们想去看看小林村的遗址,阿忠哥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走在碎石间,远远看到一间白色的小屋孤零地立着,后面两座山勾勒出好看的V字形,那就是小林村仅存的一栋建筑物了,而此刻在我们的脚下50米深的地方,短短的110秒的山崩地裂,474个生命已经永远长眠在那个来不及醒来的凌晨。那场灾难只逃出来了50多个人,许多人眼睁睁地看着房子倒下,被掩埋,而自己的父母、老婆孩子还在里头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