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第3/4页)

翻译《神曲》的黄国彬教授,满头鹤发,却有童真的赤子之心,一日晴天,走入位于半山的教室便指向窗外:“今天天这么蓝,海这么蓝,真是太美太好!”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遂拿出一首写晴天的意大利诗,让我们跟着他用意大利语念;我们都不懂意大利语,却在他极富感染力的朗诵之下,也跟着念——这是我头一回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诗的音韵之美。如此再念诗歌的英文和中文译本,因为欢喜,就冲淡了平日学诗的艰涩之感。说起诗歌,不得不提当时在中文系的北岛,他开设的是“诗歌创作课”,顺带也讲翻译,教材用的是他自己写的《时间的玫瑰》,里面讲述了12位国际诗人的故事,穿插诗歌的译文(其中篇幅最长的一节介绍的就是今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Tomas Transtromer)。北岛是沉静到几乎木讷的人,难怪芒克给他起名“北岛”(意为北方一座沉默的孤岛)。但许多次在课堂上,听他用低沉的声音缓缓朗读那些旷世的诗歌,那些用很短的文字打磨而成的苦难和漂泊,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还有高行健的英译者方梓勳教授,总是把艰深的文学翻译理论说得通俗易懂,说起译事时爽朗一笑:“我最大的幸运,是我所翻译的作品作者仍在生,我可以时时打电话去问高行健,这里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原来在哈佛大学教古文的童元方教授,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讲评我们每个人的英译中习作,不用看译稿便能娓娓道来。但在我们译作上的改动和点评,却从不用红笔,只是用铅笔在空白处留下娟秀字迹,她说她给出的只是一种非绝对的建议,每个译者都该有自己的想法,以后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

在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的日子,我获得了36届香港青年文学奖散文组的亚军及37届小说组的优异奖(也参加了翻译组,然而两届都名落孙山,可见我在翻译世界里仍是门外汉的级别)。评委们给我作品的点评意见,优点都提到了文字之美,其实这完全得归功于翻译系的文字训练。上文所提到的老师,虽已在翻译界有一定名声,但自己下笔做翻译的时候,仍是十二分的严谨细心,为一个词日夜琢磨、推敲几天是常有的事。而若说我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什么皮毛,那就是一种对文字的爱,以及由爱而生的一种面对文字的谦卑之心。

最后贴一段胡国贤先生译的Tomas Transtromer(今年诺奖获得者)的诗歌《轨道》的结尾:

英译本原文:

The train is entirely motionless.

2 o'clock, strong moonlight, few stars.

胡的中文译本:

火车全然不动。

二时:月极明,星稀。

我终其一生将要追求的,便是这样的文字了。与各位译者共勉。

P.S.题外:关于社会与政治

关于此题外一节,我一直犹豫不定。我希望把焦点集中在翻译和文学上,但从读者来信及文后留言看,政治似乎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斟酌再三,还是在这里一并说出我的想法罢了。

坦白说,我并不觉得通过参与论坛或文后留言讨论的方式(尤其在目前中国的这种氛围之内),可以说服别人,改变别人的思想。95%的情况,都是各说各话,甚而从说理升级为人身攻击。“思想”是一个复杂的事物,与每个人的知识结构和自身经验密切相关,我自认没有苏格拉底的本事,三言两语就把别人的思想改变过来(况且苏格拉底在他的时代不还是最终被杀掉了么)。

例如有读者在某篇译作后留言,支持我国官媒对新疆事件的报道,其间提到说“CNN、BBC等国外媒体对此事的报道如出一辙”(大意如此),我看了只能一笑置之。国外的这些媒体,其运作方式、政治导向等等何止是千差万别,要讨论起来新闻系和翻译系简直都可以开一门课,专门讨论同一事件的不同媒体报道(记得以前口译课上就有学过);而我国官媒本身的运作机制和西方有本质的区别,这一套完全由真理部控制的体制如何极有效率而极无自由,我以前工作时就有切身体验。只是恕我无能也无此精力,详细辩论一番。

如若真要我对此说些什么,我想我大概会建议这位读者看看林达的“近距离看美国系列”里头的四部书,里面用了详实的事例,仔细剖析了美国新闻媒体的运作方式,以及美国社会如何平衡国家安全与新闻自由(也就是为追求新闻自由而付出的代价)。还有那些把爱国放在嘴边的热血青年,我也恳请他们搞清楚“country, state, nation”三者之间的区别,知道自己到底爱的是什么,并把学者刘瑜写的《民主的细节》这种深入浅出剖析民主的书翻一翻。在法律的领域,我远没有林达研究得全面;在政治的领域,我也远没有刘瑜老师看得透彻;因此与其自说自话浪费时间伤害感情,不如让我们求同存异多看些书吧(我就喜欢某个认为何伟的写作很糟糕的读者,他摆出了观点以后就介绍书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