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F 一本书(第3/5页)

老杨把年鉴翻到有照片的一页,其中一张照片是中年的陈梦家。照片下的题字注明陈出生于1911年——清朝的最后一年。在照片里,陈梦家笑出了酒窝,眼睛明亮,一头浓密深黑的发。他穿着传统的高领衬衫。在这一页所有人的照片中,陈梦家笑得最灿烂。

“他长得很帅。”我说。

老杨轻声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他没有露出那排闪烁的银光。

在安阳,我试图了解更多关于陈梦家的事情,但是其他考古学家年纪都太轻,不清楚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回到北京,我把这次作的笔记归档,然后就做其他事情去了。这也是一个作家的例行公事,收集了讲到一半的故事,然后任由它们逐渐被遗忘。然而这些故事总是会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个印记,就像是一件埋葬之物的灵魂。

2001年1月,我的第一本书在美国出版;它描述了我在四川教书的那一段时光。那一年,“美国之音”广播了一篇中文书评。随后,写书评的人给我寄了封介绍信,信里附了他的书评的复印稿。那个闹着玩似的副标题吸引了我的注意:

读洋鬼子何伟的新书

书评人是一个中国出生的美国公民,名叫巫宁坤。他来信的邮戳盖的是佛吉尼亚州的赖斯顿。他的信是用英文写的:

附在信里的文章是……根据一个广播谈话节目“今日美国”所写的,这是“美国之音”的一个普通话节目。如果你从前的学生恰巧听到了这个节目,他们会十分惊喜……

巫宁坤在信里提到,他于1940年代在芝加哥大学学习美国文学,在共产党人的革命以后,他回到了他的故乡中国,在那里教英文。1990年代初,他再次横渡太平洋,这次是永远的了。从那以后,他就和妻子住在华盛顿市附近。我给他回了信,问他在芝加哥读书时,是否认识陈梦家。

回信很快来了:原来,在共产党革命以后,陈梦家的妻子还帮忙说服巫宁昆,劝他回到中国去。巫宁昆建议我读一下他用英文写的传记《一滴泪》(A Single Tear)。书中其中一个部分描述了巫宁昆在1950年代早期回到北京的事情,那时候一系列灾难性的政治运动还未开场:

当时,我还在等待住房分配,所以我暂时在露西和她的先生家里客居。露西的先生是陈梦家,是附近清华大学的教授,也是一个著名的考古学家。陈先生很瘦,皮肤黝黑,走路时老驼着背,像不堪重负;他40多岁,但驼背使他看起来显得更苍老。露西的父亲T·C·赵博士,是圣公会主教和神学院的院长……在优雅的明朝家具、上等的小艺术品和史坦威钢琴之间,她步态轻盈地来回走动;在我眼中,她完全就是从亨利·詹姆斯小说中走出来的女主角(亨利·詹姆斯正是她博士论文的论题),然而却被硬塞入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环境里,就像她身上套的那件毛式服装一样。我很好奇,在她沉着的姿态之下可能隐藏了怎样的“道德意识”。而陈教授和他天生沉默寡言的妻子不同,他脾气很坏,常直言不讳。当上级宣布,教职工和学生都要参加每天的集体运动时,他踱来踱去,一遍遍地原地转圈,同时大声埋怨:“这就是《1984》变成现实了!这么快!”

当我看到露西这个名字,我忽然意识到,这部分的故事很眼熟:赵露西是赵老先生的姐姐。

她就是那个在四合院东边的屋子里翻译《草叶集》的女人;她就是陈梦家的遗孀。我和老杨谈话时,没有注意到人物之间的联系;老杨没有怎么提到这个女人,也从来没有提到她的英文名。

和那个研究甲骨文的考古学家一样,赵露西已经去世了。她死于1998年。但赵老先生和他的妻子仍然住在北京,我去了一趟他们的新家。

赵老先生唯一的变化是晒黑了。他耷拉的眼睛还是一样:冷静、深邃、看不出年龄;他的一举一动还是像军人一样。他仍然打网球。“我比那些不能跑的人跑得要快。”当我问起他最近的比赛,他冷冰冰地回答我。他的皮肤是在泰国晒黑的。当局为拆毁四合院,赔偿了这对夫妇近3百万元,相当于35万美金,在中国,这算是很大一笔钱了。在中国,像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这么大一笔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赵老先生和妻子黄哲刚从曼谷度假回来。

他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情绪。他说,接受当局的赔偿,表示他承认了这场斗争的失败,现在再谈论那个四合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文化大革命,他有着相同的感受;他不想谈论文革。起初,我请求和他见面,谈谈她姐姐和她姐夫的事,老人拒绝了。我想了些办法刺激他以后,他最终同意了会面,不过他再三重申他没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