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F 一本书(第2/5页)

那副战车已经不再是战车了。被埋在中国中部平原的竹子,是不能持久保存的,那儿的雨水能轻易地渗透干燥的黄土。随着时间的推移,竹子逐渐腐烂,取而代之的是保持原来形状的泥土模子。30个世纪过去了。1987年,挖掘工作逐渐深入,考古学家们不可思议地分开了泥土模子与外部的泥土,最后战车的外形出现了。有车的侧板,一个车轴,一副杆子,还有一个车厢,可以容纳三个跪坐的乘客。一副弯曲的车轭跨放在那一对马的脊椎上。辐条式的车轮直径有4英尺多长。这个战车看起来是完完整整的,仿佛还是由木制作而成;但只要推它几下,它就会变成一堆尘土。考古学家把它形容为一个“鬼魂”;一件早已不复存在的物品,一份泥土的记忆。

在存放战车的那栋楼旁边,我在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见到了杨锡璋(音)。他今年66岁,戴着金属边框的眼镜,一头稀疏的白发。他的牙齿镶成了银的,每次他一笑,我就被他的牙吓一跳,像是看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遗迹在闪光。

老杨说,陈梦家在1940年代做了关于这本书的研究,那时共产党还没有掌权。在那以前,陈梦家和妻子一起住在美国。陈梦家的妻子来自一个深受西方影响的中国家庭;她的父亲是一个基督教的神学家。

“这是后来他们遇到麻烦的原因之一。”老杨解释道。“她的家庭和外国的事物联系太紧密了。当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发动以后,陈梦家就被贴上了‘资本主义知识分子’的标签。这源于他在美国呆过一段时间,也源于他妻子的家庭因素。不过‘nannu jiaoliu shenghuo’是他尤为人所诟病的地方。”

这个短语听上去并不熟悉。我请老杨把它写下来,以确保我没有听错。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后悔提到这一点,不过后来他写下来了。这些字看上去意思明确,但整个短语的含义仍然很模糊:

男女交流生活

我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往旁边看,不自然地笑了笑——一道银光闪过。“意思是,”他不情愿地说:“你和一个不是你妻子的女人有暧昧关系。”

“那么,陈梦家是这样?”

他又看向一旁。“我不清楚。”他说。

好一会儿,我们之间是一阵奇怪的沉默。当我们继续开始交谈时,我意识到,老杨显然更愿意谈论陈梦家的死亡。当我问起陈自杀的事情时,老杨的表情并没有变化。

“那是1966年的事情,文化大革命才刚开始。”老杨说。“当陈梦家第一次自杀的时候,人们救了他。从那以后,考古研究所就派了我和其他一些年轻的考古学家去看管着他。我们和他一起呆在他的家里,任务是不让他自杀。但我们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和他在一起。我们也尝试过,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们看了他大概1周。”

为解释他们如何失去了和陈的联系,老杨站了起来,手指向窗户。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太阳在外面的树间洒下了斑驳的光。“试想一下,你现在站在陈梦家北京的家里,看着外头的四合院。”他说。“有一天,陈梦家走了出去,经过了这扇窗户。”老杨手一挥,就像在追随一个想象的人物——他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过了几分钟,我们觉察到他走出去了。我们冲到外面,但已经太迟了。他上吊自杀了。”

老杨坐下来。“这是一个重大的损失。”他说:“陈梦家是个了不起的学者。”

然而,从老杨的表情上,我看不出来他是否觉得内疚或伤心,或有什么其他的情绪。他看起来面无表情,当中国人谈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时,常常都是这个样子;所有的感情都隐藏在遥远的别处。我问老杨,他和陈梦家在一起的那一周,陈说了些什么。

“我们没怎么说话。坦白说,我当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起来显然是心烦意乱的。我和他说话好像不太合事宜。”

老杨解释说,当时陈梦家的妻子并不在家,因为红卫兵在城市的另一边拘留了她,她在北京大学里。后来,文革结束了,她继续在大学里教英国文学。老杨告诉我,她几年前去世了。

我们一起走过院子,来到老杨陈设简单的办公室里,那儿有一张陈梦家的照片。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一书架的书,还有一张搭了蚊帐的床。水泥铺的地面没有任何装饰。老杨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褪色的考古研究所年鉴。

“关于那本在美国的青铜器的书,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说。“为什么封面上没有陈的名字?”

“1957年,陈梦家批评了一些国家领导人的观点。”老杨说。“他被贴上了右派的标签。右派不能发表书籍。但是那本书非常重要,所以研究所把它出版了,但没有写他的名字。当然,人人都知道是谁写了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