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四合院(第2/7页)

2000年8月9日

这男人很老了,不过他可不属于“人老体弱”那一类。他比绝大多数的年轻中国人要高,半个世纪前他曾经参过军,如今他的腰杆仍然挺得像军人那么笔直。他今年82岁了,仍然坚持每周至少打两次网球。他的眼看起来像龟眼一样:深黑色的眼睛耷拉在眼皮底下。然而,每当他说起这片注定即将不复存在的街区,他的眼睛就一下子亮了起来。

“胡同和四合院这种东西,是其它国家所没有的。”他说:“这个房子比美国还要老呢!”

他常常用英文说话。他的名字叫赵锦星(音译),人们都尊敬地称他为“赵老”。他属于“北京精英”的一代,而那一代人消失的速度与胡同一样快。那就是国民党统治中国时期的满族人,他们那一代成长在汉族人和外国人的夹缝之间。赵老的父亲是津礼会的神学家,拥有普林斯顿神学院的荣誉博士学位,他的四个子女从小就学习中英文两种语言。赵老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样,都曾经在美国呆过。二战期间,他在檀香山为美军工作过一段时间,教美国士兵们汉语,为他们入驻当时被日本人占领的中国做准备。

而那场入驻并没有发生;“二战”一结束,另一场战争随即开始了,那是共产党与国民党之战。到1940年代后期,局势已经明朗,毛的军队将掌控整个国家,此时受过国外教育的年轻中国人面临着一个重要的抉择。赵老的两个兄弟留在了美国,而他和姐姐一起回到了中国。他们最后都成了北京某所大学的英语老师。

“我的父亲希望我们回国。”赵老解释道:“父亲说,中国是我们的家。”

我和伊恩一起采访赵老先生。伊恩也听说过那两桩针对政府的诉讼。赵老先生在他的客厅接待我们,他家的客厅窗户朝南,对着砖墙围起来的后院,院子在8月的阳光下烘烤得灼亮。他和妻子黄哲(音译)一起住。他们俩1953年结的婚,在这个北京城的小角落里已经共同生活了47年。

他们的家占地面积不足四分之一英亩。家里有前后两个院子,院子四周是一间间一层的住房,房顶搭的是一排排整齐交错的砖瓦。木头做的大红柱子耸立在主房门口的两侧。房子的一些细节经过了现代化的加工:以前用来糊窗户的纸现在被玻璃所取代了,赵老还在房子里安装了下水道。不过,家里的整体布局仍然遵循传统的简洁路线。整个西合院的中轴线是南北朝向,四间房围建在中心院落的四周。院子这一户外空间随着季节的变化,起着不同的作用:冬天的时候,住户要从一间房子走到另一间房子去,就总是脚步匆匆地踏过院子;而到了天气温暖的季节,他们每天都在院子里度过一段时光,享受这四合院落里的一方天空。

四合院连接着周围的四间房子,同时也隔开了它们。在传统的北京住家,一间四合院里住着一个大家庭,随着大家庭的人口逐渐增加,院子就划分了各人的居住范围。赵老先生告诉我们,过去他的父亲住西面的房子,他的姐姐则住东面那一间。他的姐姐已经去世了,英文名叫做赵露西(Lucy Chao)。赵露西在芝加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她的博士论文写的是作家亨利·詹姆斯。她在这座院子的东侧一隅,花了10年的时间,翻译了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这是《草叶集》的第一个中文全本。那本书在1991年出版,7年后,赵露西去世。

据赵老先生说,虽然他家房子的确切房龄并不知道,不过肯定有超过三个世纪的历史了。不过,当局从未把这个建筑划定为历史文物,到了1998年,当局通知赵老先生,他家的房子必须要拆掉。赵老先生对当地文物局提起了诉讼,他控告文物局没有把这个四合院列到受保护文物古迹的名单中。对于赵老先生来说,有件事情格外让他愤怒:当局要把四合院拆掉,是因为要在这里建一座最缺乏特色的现代建筑——中国建设银行的一间分行。

“有一年多时间,什么事都没有。”他说。“在1999年10月1日以前,当局对拆房子的事情非常谨慎小心,建国五十周年大庆临近,他们不想惹什么麻烦。但是过了那个日子以后,他们又开始了。他们对付这儿的一些居民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家的水电切断,逼他们离开。”

2000年8月,赵老先生的诉讼案在法院开庭。赵老先生的律师控告文物局草草应付研究调查工作。文物局的官员两次到赵老先生的家里去,每次都只是走马观花,在四合院里走一圈,不到几分钟时间,就宣布这个四合院不属于文物古迹。做中立调查的专家出庭作证,证明这个四合院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清朝初年,有可能还是明朝的遗迹(明朝在1644年结束)。18世纪的一份地图上甚至还表明了这个四合院的位置。不过这些证据都没有用。法庭宣判,文物遗迹的界定只能严格按照文物局的界定。如果文物局认为可以拆了它,那么其他东西都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