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白鹿原》创作手记(第3/16页)

大约在这一时段,我在《世界文学》上读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王国》。这部不太长的长篇小说我读得迷迷糊糊,却对介绍作者卡朋铁尔的创作道路的文章如获至宝。《百年孤独》和马尔克斯正风行中国文坛。我在此前已读过《百年孤独》,却不大清楚魔幻现实主义兴起和形成影响的渊源来路。卡朋铁尔艺术探索和追求的传奇性经历,使我震惊更使我得到启示和教益。拉美地区当时尚无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许多青年作家所能学习和仿效的也是欧洲文学,尤其是刚刚兴起的现代派文艺。卡朋铁尔专程到法国定居下来,学习现代派文学并开始自己的创作,几年以后,虽然创作了一些现代派小说,却几乎无声无息,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失望之极时决定回国,离开法国时留下一句失望而又决绝的话:在现代派的旗帜下容不得我。我读到这里是忍不住“噢哟”了一声。我当时还在认真阅读各种流派的作品。我尽管不想成为完全的现代派,却总想着可以借鉴某些乃至一两点艺术手法。卡朋铁尔的宣言让我明白一点,现代派文学不可能适合所有作家。更富于启示意义的是卡朋铁尔之后的非凡举动,他回到故国古巴之后,当即去了海地。选择海地的唯一理由,那是在拉美地区唯一保存着纯粹黑人移民的国家。他要“寻根”,寻拉美移民历史的根。这个仍然保持着纯粹非洲移民子孙的海地,他一蹲一深入就是几年,随之写出了《王国》。这是第一部令欧美文坛惊讶的拉丁美洲的长篇小说,惊讶到令人瞠目结舌,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给这种小说命名,即欧美现有的文学流派的称谓都把《王国》框不进去,后来终于有理论家给他想出“神奇现实主义”的称谓。《王国》在拉美地区文坛引发的震撼自不待言,被公认为是该地区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奠基之作,一批和卡朋铁尔一样徜徉在欧洲现代派光环下的拉美作家,纷纷把眼睛转向自己生存的土地。许多年后,拉美成长起一批影响欧美也波及世界的作家群体,世界文坛也找到一个更恰当的概括他们艺术共性的名词——魔幻现实主义,取代了神奇现实主义……我在卡朋铁尔富于开创意义的行程面前震惊了,首先是对拥有生活的那种自信的局限被彻底打碎,我必须立即了解我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

我顿然意识到自己连自己生活的村庄近百年演变的历史都搞不清脉络,这个纯陈姓聚居只有两户郑姓却没有一户蒋姓的村庄为什么叫做蒋村。我的村子紧紧依偎着的白鹿原,至少在近代以来发生过怎样的演变,且不管两千多年前的刘邦屯兵灞上(即白鹿原)和唐代诸多诗人或行吟或隐居的太多久远的轶事。我生活的渭河流域的关中,经过周秦汉唐这些大的王朝统治中心的古长安,到封建制度崩溃民主革命兴起的上个世纪之初,他们遗落在这块土地上的,难道只有鉴古价值的那些陶人陶马陶瓶陶罐,而传承给这里男人女人精神和心理上的是什么……我不仅打破了盲目的自信,甚至当即产生了认知太晚的懊悔心情,这个村庄比较有议事能力的几位老者都已经去世了,尤其是我的父亲,他能阅读古典小说也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对陈姓村庄的渊源是了解得最多的人之一;至于我们家族这一门更是如数家珍,我年轻时常不在意他说那些陈年旧事和老祖宗的七长八短的人生故事。父亲已经谢世了。我既想了解自己的村子,也想了解关中。经过一番认真的考虑,我选择了蓝田、长安和咸宁作为了解对象,因由出于一点,这三个县包围着西安。咸宁县号称陕西第一邑,曾是我家乡所隶属的县,辛亥革命完成后撤销又合并到长安县了。正是西安四周的这三个县,当是古长安作为政治经济中心辐射和影响最直接的地区,自然也应该是关中最具代表性的地区了。我首先走进蓝田,当我打开蓝田县志第一卷的目录时,我的第一感觉是打开了一个县的《史记》,又是一方县域的百科全书。县志上分类着历史沿革,县域划界的伸缩变化;(咸宁和长安多所变更名称,唯独蓝田县自设县以后一直延用到现在)山川河流平原坡岭沟壑谷地,不仅有文字叙述,而且有图示;历任的县官名称建立和重要政绩,典型的三两位在调任离开时,沿路百姓蜂拥送行,跪拜拦轿者呼声震野;记载着蓝田地域自古以来的名人,最响亮的是宋朝的吕氏四兄弟,先后都考中状元,都有文集著作,其中吕大临创造的哲学“合二而一”论,被杨猷珍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初发掘出来,遭到毛泽东点名批评,形成一次关于“合二而一”与“一分为二”的哲学大辩论大批判运动。其时我刚刚从学校进入社会,在一所二人为教的初级小学任教,按上级指示,全乡(公社)的中小学教师开过专题批判会。我久久地注视着绵薄发黄到几乎经不起翻揭的纸页,一种愧疚使我无地自容,我在对“合二而一”和“一分为二”几乎无知的情况下也作过“表态”发言,现在近距离面对这位尊贵的哲学家乡党的时候,领受到真正的学问家对浅薄的讽刺,也领会到人类从哲学角度认识世界的漫长和艰难。这些县志还记载着本地曾经发生过的种种灾难,战乱地震瘟疫大旱奇寒洪水冰雹黑霜蝗虫等等,造成的灾难和死亡的人数,那些数以百万计的受害受难者的幽灵浮泛在纸页字行之间,尤其是看到几本“贞妇烈女”卷时,我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