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页)

人们一群群临海伫立在浮城的城边上,一个个目光呆滞,神情木讷。仿佛集体中风不语了。

他们当然心里同时也都明白——这是日本人干的好事!日本不欢迎他们。日本人不欢迎他们。对于日本和日本人,他们并非像日本货在中国市场上一样备受青睐!日本和日本人干脆给他们吃的是闭门羹!

连他们中平素最高傲的人,这时候,面对越来越近的,那巍巍哉岌岌哉的冰之长城,也自卑到了最低点。非但自卑,而且自悲。许多人默默地迎风落泪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高兴?你们为什么不欢呼?你们为什么这样?高兴啊!欢呼哇!……”

那个小马驹子似的人,继续喊着叫着蹦着跳着。过分的欣喜若狂,使他一时不能对眼前的现实做出和别人一样的头脑清醒的判断。

“高兴你妈个鬼!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你没见我们被挡住了吗?再乱嚷嚷把你扔到海里去!……”

有人呵斥他,并左右开弓给了他几耳光。像老秀才范进似的,那人挨了耳光,便清醒了。

“是的!是的!被挡住了,被挡住了……”

他呆望前方,喃喃着,一时间难以承受这现实的大刺激,竟发起疯癫来。

“小日本你好不仗义!小日本我×你们八辈儿祖宗!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你们来这一招嘛!老子死在你们国门前!老子这就死给你们看!……”

他倒是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而且是个急性子。一骂完,纵身一跃,就跳到海里去了!浮城前进造成的大漩涡,一下子就将他吸沉得无影无踪。眼睁睁看着他殉了他那种疯癫情况之下表现出的志气的,倒是些个中国人。日本人是想看也看不见的。更听不见他的咒骂。

自杀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走向极端的情绪化的行为。而且会像打喷嚏一样互相诱发。某些中国人的志气和血性受到了传染。出口转内销?不,不是出口转内销,是似乎根本就被视为没有商检资格的东西了!是既没有真正的出口也很难说还能被内销回去的东西!要想再“转内销”又谈何容易啊!就算他们不在乎如此这般地遭到贬值,胸膛又都怀揣着一颗滚烫滚烫的中国心了,脚底下这块在大海洋上流浪的中国土地还靠得住么?它又没舵,也没法儿调转航向啊!就算有舵,且有一位英明的舵手,又有谁敢担保,它绝不会在“转内销”的返航途中也“自杀”了呢?

这么一想,真是没法儿没根据没理由想得开的了。

而且,这时候,即使仍能想得开些的人,也没情绪没那份儿义务感责任感劝那些想不开的人了。没人劝他们,他们越想越发地想不开。越想越发地感到绝望。

于是又有人往海里跳。

海倒是似乎欢迎他们,来者不拒。

浮城却无动于衷,压涛踱浪,从容不迫地,百折不挠地继续前进!不管跳到海里的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视同仁地用它没在水中的“底座”将他们撞开去,或者将他们镇压下去。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同胞们,公民们!前边被挡住了,后边还有祖国呀!……”

中将在浮城的边缘地带奋不顾身地往来奔去,大声疾呼,企图阻止住每一个因绝望轻生的人。然而他的奋不顾身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无论是他本人,抑或“祖国”这个概念,此时此刻,都不能慰藉那些轻生之人的绝望了。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只做了一种选择一种决定的。甚至不是“刷盘子派”的人中,而是“五星红旗派”的人中,也有往海里跳的。他们往海里跳,乃是因为“刷盘子派”的人们分明已不能成为一种有行动为依据的“派”,他们的爱国之心似乎也便没了鲜明的比照,结果变得总之都是一样的了——都得待在这座遍地废墟的浮城上听天由命了。这使他们中某些人也很想不开了……

中将拽住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少妇,对她吼:“你难道忍心让孩子也跟着你一块儿死么!”

那少妇不言语,把孩子往中将怀里一塞。他急忙双手接孩子,眼见那少妇已往海里跳了!

中将反应迅敏,腾出只手拉住了那少妇一只手。但她人却已掉在浮城的边缘外了,好比掉在船的舷外。

中将一只手哪里拽得住她?而她一旦置身险境,望着下面浪花翻滚,却又怕死了,不是好声音地尖叫救命。

中将只得放下另一只手抱着的孩子,双手往上拽她。

他脚下的地却在这时开始龟裂!

有人冒险抢救走了孩子。

那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不停地嘶喊着:“妈妈,妈妈呀!……”

“快把一只手伸给我!……”

少尉匍匐在地,朝中将伸出了一只手。中将刚刚拉住少尉的手,那块地坍塌了——中将和少妇都掉下去了。两个人的身体的重量,和两个人的命,全在中将的一只手上了。也全在少尉的一只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