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1/23页)
人从婉儿身边不停流过。
她如同水中一颗石子。
她开始感到迷惘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前面传来了口号:
“中国共产党……”
没喊完。顿止……
显然,要喊的不是这一句。喊错了……
“中国共产主义公社万岁!”
有人纠正了前者的错误,接着喊了一句。
于是许许多多的人跟着喊。
“新马克思主义万岁!”
“我们的目标一定要实现!”
“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实现!”
脚步匆匆。队伍浩荡。口号响亮。
他们只管向前走着走着,仿佛互相都是同路人。但对于究竟自己是别人的同路人,还是别人是自己的同路人,分明都不多想,也不在意。
五千年的岁月流逝在这片土地
带走了不再重复的往昔
祖先用血汗塑造出民族的生命
每一个身影都背负一段沉重的经历
……
突然响起了歌声。而且有伴奏。而且听来是雄浑的合唱。却见从身旁走过的人并没张口。婉儿觉得太奇怪了,困惑多时,终于发现,歌声是从各种类型的大大小小的录音机中“唱”出来的。小的录音机被举着。大的录音机被提着。
每一个从她身旁走过的身影,似乎都背负着一段沉重的经历。仿佛这许多人已经走了五千年。还要继续再走五千年。仿佛他们并不是些当代人。而是五千年前的一批祖先。
队伍走过去了。远了。
歌声,也远了。
婉儿孤独地站在原地。
和她做伴的,唯有她自己的影子。路灯将她的影子,抻得很长很长。她呆呆地瞧着自己的影子,感到自己也被抻得很长很长,感到肩上的书包倏然变得沉重了。仿佛五千年的岁月,除了被走远的队伍所背负去的一部分,其余的都在书包里,背负在自己身上。
这书包,以及鼓鼓囊囊装在其中的东西,使她觉得受到伤害的虔诚,渐渐地又庄严起来又神圣起来。
不能辜负别人的信赖。她想。实际上,更是无法摆脱某种责任。无法忽视自己的虔诚。一个没怎么虔诚过的人,一旦虔诚起来,自己拿自己没办法。
她仿佛觉得书包里装的是有生命的东西。是中国共产主义公社的五千个第一代公民……
她猛转身奔跑起来,追赶队伍,追赶队伍……
城市的另一个地方,另一支队伍也正形成着,壮大着,不断吸引着加入者和同路人。是两天来在银行门前兑换日元的人们组成的。一时间有绝对可靠的消息,证明市长打定了主意要当一位日本附属市的市长,于是日元兑换率剧升。一时间有人辟谣——卫戍区已接到命令,本市一同九州岛接壤,警备部队将封锁城市,长了翅膀也休想飞到日本的国土上,于是日元兑换率骤跌。一时间有人说,绝对可靠的消息仍绝对可靠。一时间有人说,这消息绝对的是谣言绝对的是,卫戍司令千真万确接到了命令千真万确。于是一忽儿某些人估计自己绝对的有希望变成日本人绝对的有希望,因而日元大大的有用人民币根本没用了不全部兑换日元是百分之百的大傻蛋。而一忽儿又感到上当了受骗了希望化为泡影了绝对地化为泡影了,人民币刚刚兑换日元又再兑换成人民币,又传言这座城市将冻结日元的通货价值……
人们自己开辟了一处民间的“道琼斯”市场。人们自己将自己抛在这个市场上随波逐流。没有谁真正知道几天后究竟人民币更是钱或日元更是钱。没有谁真正知道几天后自己仍是中国人或必是日本人无疑。人们最初相信每一种预见每一种说法,哪怕是毫无根据的荒唐透顶的。后来不相信任何一种预见任何一种说法。
终于他们想明白了——这“道琼斯”市场之行情的真正垄断者不是别人不可能是别人是市长只能是市长!而思想明白这一点不需要谁点拨。难道不是么?只要市长真的想通了肯当日本附属市之市长什么的,他们跟着也就成了大和民族的华侨!而这座城市也就成了一座日本的华人城!这对日本难道不是天上掉馅饼捡着了么?这对中国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损失啊!中国人最不值钱,不就是漂走了一群最不值钱的人和一座再有几十年也旧貌换不了新颜的城么?何况这漂是谁也挡不住的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哇!要不是这样,想打发这么一大批同胞离开中国也没个正当的理由哇!哪个国家也未见得就肯大开国门接受哇!一次性接受这么一大批炎黄子孙那是闹着玩的么?一次性打发走这么一大批同胞不是也挺有伤国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