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3页)

重重地放下电话,他又发了一会儿愣。虽然他在和公安局长通话时,明智地避免说出“逮捕”或“关押”之类敏感的词句,而企图用从秃顶那儿学来的“转移”二字揩去事件的严峻色彩,但公安局长对事件的态度和看法,却很是固执。对方认为秩序已经恢复。并且在进一步恢复。因而一切方面的机能也应更迅速地恢复,而不是放弃。

放弃?妈的!

他又在心里暗骂一句。他倒是极想放弃。可是他能放弃得了么?对方以为他在放弃。而他明明是在行使!在他和对方刚才的通话过程中,明明他是矛,对方才是盾。对方却以为自己是矛,他是意在抵挡矛锋所向的盾。不过,站在对方的角度稍一思忖,他也确实是盾,抵挡的确实是对方握在手中准备全力一刺的矛。而他的盾同时又是矛,横斜里既抵挡着对方的矛,亦不容对方抵挡地盛气凌人地刺向了对方。也难怪对方的话中含有抗议的成分……

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过于简单化,不够冷静,没有把利害关系耐心地讲清楚。但他自己本来就半清楚不清楚的!而且他通话时忽觉心动过速,头疼欲裂。撑着摆放电话的小桌的桌角,才坚持说完。

这会儿,他不仅是在发愣,也是在发晕。

“爸爸,爸爸!……”

女儿叫他。

他迈着蹒跚老人般的步子,缓慢地走到阳台上。他觉得胸口异常憋闷,嘴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张着。即使女儿不叫他,他也想赶快到阳台上,饥牛饮水那样呼吸一阵室外的新鲜空气……

感谢上帝!一夜之间,城市昨天被污染得令人极其难忍的空气,似乎过滤了一遍,变得那么清新沁爽!出乎意料的清新沁爽!

“爸爸你看!”

仍倒立着的女儿,一张因充血涨红的脸自下而上望着他。

“看什么?……”

他以为女儿是叫他看她的倒立本领。而这使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立刻又感到一阵发晕。仿佛在倒立的是他自己,靠双脚而不是靠双手支持身体平衡的是女儿……

他背依阳台扶栏,闭上了眼睛。

“爸你怎么了?”

“……”

“你脸色不好!”

“没什么……不过睡得太迟了……”

“活该!这我可就不心疼你啦!老夫老妻的,少消耗点荷尔蒙不行么?人类应该注意节能问题,每个人也应该注意节能问题……”

“……”

“你刚才跟谁通电话?够劲儿!把人家给镇住了吧?”

女儿已落下身体。他觉察得出她正站在他对面,在想象中看见她向自己赞赏地竖起了大拇指。

“爸爸,打起点儿精神来!刚才你说要罢免人家的时候,还虎气十足的嘛!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了一只老病猫似的?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他睁开了眼睛。

“转过身去!……”

“看!我让你看的是那个!……”

在他正对面,一只绿色的大气球,一动不动高悬在明朗的天空上。坠着一条幅面很宽的红布。红布上,金黄色的仿宋体字分两行写的是——“市民们,行动起来!让我们的城市干干净净靠拢日本!”

绿、红、金黄——三种鲜艳而美好的色彩,令人赏心悦目,使天空也变得生动活泼了!

而他顿时联想到的,是他所司空见惯的“欢欢喜喜过新年”、“高高兴兴迎国庆”之类吉祥标幡。在他看来,“日本”两个字,似乎比红布上其他所有的字都大。色彩更鲜艳。金光四射。灿烂辉煌!

女儿扬起下颏,关怀地瞧着他,说出了一句日语。并且立刻对自己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地加以评论——“爸爸,我说的可是地地道道的东京日语呀!”

由于曾和日本人频繁地接触,他也懂了几句日语,明白女儿说的大概是——“先生,您有何不妥?”

望着它,他觉得一切都不妥。一切都更加不妥了。包括女儿。包括他自己,好像那气球,其实是一枚高悬在明朗天空上的原子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它其实是什么,再无第二个人知道。再有,或者就是“刘”了么?“刘”与他通电话之前也望见它了么?对它,“刘”有什么足以使他心理松弛下来的解释么?是自己太庸人自扰了么?……

日本,日本!

若它爆炸了,这座城市是否也会像当年日本的广岛和长崎一样?

他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家!赶快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因为你是市长啊!你什么也不做,你将对谁都无法交代。谁都有权指控你犯渎职罪!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明确——除了到医院去慰问那十几个烧伤的人,他还应该具体地做些什么。写在红布上的两行金黄的大字,如同全体市民都在告诉他——你不必做什么。你跟我们一块儿到日本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