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8页)

说罢,擎起了一瓶。眼睛瞧着日本人,一口气儿,一吸而光,将空瓶晃晃,轻轻放在桌上。

一个日本人,立刻站起来,探腰舒臂,将那只空瓶攫过去,在耳畔摇了摇,不相信似的,还将瓶子倒了过来。

当然只空出了几滴。

那个日本人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儿都直了。

另一个日本人,离开座位,脚下漂浮,晃晃悠悠地绕着桌子来到他身旁,满面狡诈,也像他似的,擎起一瓶,深吸了一口。这日本人判断瓶里是水或饮料,结果这一口差点儿要了他的命。用吸管儿吸酒那也得需要一定的技巧。再说那日本人已经醉到了八九分。本欲吸一小口,舌头僵硬,腮肌和喉肌都已麻痹,开始根本没吸上来,一吸上来便是一大口,省略了由喉咙来咽的程序,直接地就流入了食道了……

医生给病人洗胃才这么干啊!

他的食道经不起如此这般的刺激,“哇”的一声喷吐了一口。

毕竟是一个顾全体统的民族——他的一位同胞,说时迟,那时快,抢上一步,双手撩起西服前襟,单膝跪地,机智地将他所吐的污秽兜住了。

这一位机智勇敢地抢救大和民族体统的文明礼貌之士,未免聪明过了头——他要兜住的东西倒是被他兜住了,但是他的西服却没法儿脱下来。不要说他自己没法儿脱下来,别人也是没法儿替他脱下来的。而且,他一动不敢动。只有那么老老实实地双手撩着西服前襟,单膝跪地的份儿。一副向谁请罪,不获宽恕,永远长跪不起的模样。

几位日本人便乱了方寸。先将吐的那一位扶坐在椅子上,抚胸捶背,爱怜了一阵子,又围着跪的那一位转,面面相觑,顿足搓掌,不知究竟该拿他们的这一位值得称赞值得学习的同胞怎么办才好。

包括市长在内的中国人,面对此情此景,看着也怪着急的。不唯替他们日本人着急,也替自己着急。客人有难,主人总不能袖手旁观啊!大家七言八语,献计献策,尽是些不是办法的办法。跪着的那位,微微颔首,也不瞧旁人,也不吭声,仍然一动不敢动,仿佛可动也宁可不动。他这么样一来,倒使替他着急的全体日本人和中国人,都不禁觉得,他那种单膝跪地长跪不起的姿态,跪出了几分可歌可泣的悲壮。

倒是侍酒小姐的聪明,比起因奋不顾身抢救大和民族体统而表现的文明武士道精神,更加实际些。她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把尖刀,握着就朝请谁恕罪似的日本人走了过来。

他的同胞们,大惑不解,甚至可能想到了可怕的方面。一个急忙上前拦挡,一个赶紧拉开空手道架势护住跪着的,一个对婀娜的中国小姐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地解释什么,那意思大概是——半点儿也没吐在地上,不是都兜住了嘛!

小姐嫣然一笑,表示并无歹意恶念,轻轻拖开拦挡她的日本人,趋向“请罪”的那一个身后,将尖刀从他的后衣领斜插衣内,就割衣领。几下割开,置了刀,但听哧啦一声,双手把件好端端的上等料子的西服从后襟撕为两片。撕开那种料子,是很需要把劲儿的。接着,她挺巧妙的,由前边,将两片西服从“请罪”的日本人身上褪了下来,卷成一团……

单膝跪地的日本人这才得以站立起来。他双腿一并,向侍酒小姐深深一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谢谢,谢谢!”

市长带头鼓掌,暗中对侍酒小姐一翘大拇指。她又是嫣然一笑,拎着卷成一团的西服走出去了。

日本人们,也鼓起掌来。不过,不是为侍酒小姐的聪明,而是为他们那一位同胞之奋不顾身的精神。

吐过的那一位,一吐之后,酒力大除,清醒多了,不停地向同胞鞠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日本话,大概是惭愧之至的意思。

一段插曲总算过去,众神归位。坏事变成好事,氛围居然比先前友好了。别的日本人,也就无心再对另一瓶酒的真伪加以鉴定了。但是他们也并不想善罢甘休,都对中国人中的“酒圣”说:“请!请!请!……”大概是他们会说的唯一一句中国话。

市长又对马国祥耳语:“他们日本人从来是不白吃亏的。而且从来不肯轻易服输。我看你也别多喝了,较量个平手就得了。别让他们感到太尴尬,下不了台。那么治他们也不够友好是不是?毕竟人家不是专门来挑衅的,是来做生意的。”

其实,不必市长这么要求,马国祥心中也已开始这么想了。在几位日本人的密切注视之下,他一口气儿又一瓶,两口气儿吸尽了两瓶茅台。

白喝了那三瓶国酒。对他来说,酒如同水。好酒次酒劣酒,都如同水。多少有点儿辣罢了。吸尽了三瓶国酒之后他不由得想,二百四十元,就这么被我三口气儿吸进肚子里去了,对我这个天生酒精免疫的人虽然没什么损害,可一点儿益处也没有哇!一泡尿一撒,等于倒小便池了。这国家的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我这个角色,究竟倒算是个什么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