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8页)

于是,可能三个小时也结束不了的一次宴请,一个半小时就差不多该握手道别了。若预算三百元水酒费,一百元也就打住了。保证不会有一个人喝醉。除非那个人是自找的。于是呢,有没有马国祥在座,似乎标志着某一次宴请是否文明。于是公宴私宴,争相请之。唯恐请不到的,当然得送礼,预先递个人情。什么礼他都一概不拒。就是不收酒。而主人们为了对他的光临表示虔诚的感谢,宴后还要往他衣兜里塞钱。他干脆给自己订了价码。公宴一律百元。私宴优惠四折。他对他女人说,这年头,老百姓那点钱,挣得不容易。我马国祥凭着一技之长,白吃白喝他们不算,还要挣他们一份儿钱,价码太高了于心何忍啊!若公宴和私宴排在了同一时间,岔不开的话,马国祥一向先私后公。按他的思想逻辑,平民百姓除了结婚办喜事,肯定是因为有求于人才设席摆宴,他应该急人所急。这关系到他的服务宗旨。要么便是借酒浇愁,以图宣泄。那他则应该替他们去吸收酒精,以保他们的健康。

有次市委办公厅的一位副主任把他接到市委,说市长要见他。

他倒并没有忐忑不安。他想,他又没犯法,怕市长干吗。别说市长,省长也不怕。党中央的书记也不怕。难道兴“官倒”搜刮民脂民膏,就不兴我马国祥正大光明地“为人民服务”么?何况我也多次出色地为党服务过!……

他正这么想着,市长走入了会客室。

四十三岁的、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市长,见了熟人似的问他:“来了?”并主动向他伸出手。

“来有一会儿了。”他说——虽已和对方握过了手,却不知对方究竟是不是市长。在他想象之中,市长啦省长啦一干共产党指派给百姓的父母官,大抵尽是些老头子。是些比自己年龄要大得多的男人。是些长者,尊者。即或年轻,那也是相对而言的。年轻点儿的老头子罢了。对方却分明更像位中学教员。而且丝毫没有尊者的风度。

“让你久等了。”市长不无歉意。随即又解释道:“刚散会。共产党会多嘛。”

肯定就是市长了——他想。因为对方出乎意料的年轻,他一时竟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该把自己的敬意控制于多大的分寸内,才符合自己的年龄。

“坐,坐……”市长打量着他,摇摇头笑道,“马国祥,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嘛!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块头呢!”向他探过身,用手背拍拍他肚子,又说,“这也不大呀!摆易拉罐,最多也就四个,怎么能喝那么多瓶酒?有什么诀窍?”

“没诀窍。真没诀窍。嘿嘿,热水袋看去没暖瓶大不是?可满满一暖瓶水灌不满它。人的肚子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也笑了。觉得这位市长不错。没架子。最初产生的局促,也就放松了。

“吸一支……”

市长掏出烟敬他。他赶快掏出自己的烟。市长的是“中南海”。他的是精装“骆驼”。

他说:“吸我的吸我的。有好的不吸次的嘛。”

“对。有好的不吸次的。”

两人吸着烟,市长又问:“听说你这绝无仅有的一行收入很可观呀?”

他说:“马马虎虎。和歌星们比,差远啦。”

市长说:“别和他们比呀。和他们比,连我都觉着委屈。你真是酒精免疫么?”

他点了点头。

“那就好。可千万别为钱,不惜糟蹋身体啊!”

市长的话,使他听来倍觉关怀。他又点了点头。

“我派去接你的人,没告诉你,我请你来什么事?”

“没有。”

“我嘱咐过他,不让他预先透露给你。怕你不给我面子。现如今,有些人,对我们这些共产党的官很不友好哇。你这个人还不至于的吧?”

“那得分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凡瞧不起我马国祥的,我才不替他们当酒篓子呢!”

他直人快口,坦诚相见地回答。

市长又笑了:“你的脾气我早有耳闻。听人传,你将旅游局长可坑苦啦!他记恨着你咧!”

一次,本市旅游局长宴请外省的一位旅游局长。对方是个海量之人。随行者也都是酒桌上的骁兵强将。本市旅游局长自愧弗如,预先请他压阵脚。没想到,双方入席后,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令他逆耳,借故上厕所,把人家临阵出卖了。结果本市旅游局长那天连家都没回成,就在大饭店开了个房间,昏昏沉沉躺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过来……

市长见他不好意思,便说:“不过他也活该。明明没酒量,还死要面子。逞能贪杯,不是活该吗?咱们言归正传。有一家日本商团,要和咱们做一桩大买卖。商务洽谈中,他们并没占什么实际的便宜。今天我为他们饯行。他们扬言,要在宴席桌上再较量一番。当然啰,咱们是主人,他们也没法儿骄客欺主。不过我想既打发他们个高兴,宴席桌上又不至于长人家的威风,灭咱们中国人的志气。所以嘛,才请你这位杨五郎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