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书里书外

书约黄昏

十年前,若有人对我说,书籍将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我会觉得那是杞人忧天;几年前,有在出版社工作的老同学说,出版已是“夕阳工业”,我将信将疑。直到现在,我还是坚信书会以各种形式存在下去,人类存在一天,阅读活动就会继续。问题是,前面所说的“书”特指的是纸质的书,纸质书的消亡于今已经初见端倪,视而不见,差不多等于自己骗自己。

不由你不信:愈演愈烈的网上阅读,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完善的电子阅读器,日见壮大的电子书市场……之前我不信或是将信将疑,乃是基于个人的阅读习惯——翻阅纸质书的愉悦似乎是无可替代的。以我的习惯,信息网文之类,尚可端坐于屏幕前浏览,正经的书,不拘严肃、轻松,凡不仅可读而且耐读,即可供沉潜含玩者,就非读纸质的不可。只有在实在找不到纸质书的情况下,才肯到网上去将就。而且即使网上读过,日后得到纸本的,就还想重读一遍,仿佛那才算是真正“读”过。

这是“隔”与“不隔”之别,感觉上其间存着类乎塑料花与鲜花的差异。我知道这比方不大靠谱,花儿色香俱全,其存在方式亦依存于生命可感的一面,书是可感有色香的吗?若把书当作文字符号的集合,她似乎未必非得取感性的形式;若说有生命,也是在阅读中获得,其本身可以“非物质”。无如习惯读纸质书的人,某种程度上也可说是有“恋物癖”的,触摸纸张的感觉,翻动书页的快慰,纸上隐隐的油墨香,书的开本、款式,等等,似乎都构成阅读整体感受的一部分,电子书则随便电脑上看还是阅读器上读,就再无那样的物质的温暖。相比起来,纸质的书“人性化”得多,如果我们将“人性化”某种程度上理解为可感的话。

我相信有这样读书习惯的,大有人在。可习惯是可以改变的,往往是科技的进步不由分说就让你改了,——你以为不可想象的改变其实一直在发生,挡也挡不住。改变的动力则不外乎方便、实用。比之方便、实用,美感及其他属于微妙的感觉层面的东西,均变得有了奢侈的意味。比如书写工具由毛笔变成钢笔圆珠笔,以今日的眼光,使毛笔绝对奢侈,在清末的人看了,恐怕却以为从毛笔到钢笔,简直不可想象。这改变我这辈人没经历过,然而从写字到打字——我说的是用电脑——大概是概莫能外的。我一九九二年开始用电脑,最初对着屏幕脑子里一片空白,简直连造句也有了障碍,曾几何时,居然离开电脑一个字也懒得写了。倘若“写”可以不用纸和笔,并且成为习惯,“读”脱离纸的媒介是否也会成为“自然”?有道是“习惯成自然”,习惯可以养成,新的方式一旦成为习惯,一切便仿佛自然而然,一如我们“写”时的舍纸笔而就电脑。

我之觉得阅读方式较书写方式的改变更难以想象,也许不过是“读”比“写”距实用稍稍远些。事实上,倘若“读”是与“用”直接联系起来——比如那种为了研究的阅读——而电子文本又提供了种种方便,比如检索的功能,我想我多半会放弃纸质书阅读的享受,喜新厌旧跑去亲近电子文本。幸而读书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读以致用,她还是一种生活的艺术,说到“艺术”,纸质书哪能是电子书可比的?

我忘记了与我有同好者大多是同辈或年纪更大的人,直到偶然与学生聊到他们的阅读,才忽然相信了纸质书的大势已去——既然年轻人已经习惯在电脑乃至手机上读书,而阅读器意味着时尚。悚然心惊地想到了毛老人家的一段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背这段语录时我不到十岁,应算五六点钟的太阳,现如今不觉间早已在“你们”之外了,就是说,世界归根结底属于年轻人,纸质书的未来不取决于我们,而取决于他们。

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信了:纸质书大概会像竹简一样,是进博物馆的命。没准纸质书刚出现之际,读书人对竹简也不无眷恋吧?展读竹简变为翻弄那些粗糙的纸张,想必会让很多人不适。不仅如此,“汗牛充栋”的竹简仅化作案上的一沓纸,是不是也会催生出空虚之感?但是,挡不住纸张带来的方便,大势所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啊。

也许为纸质书唱挽歌还早了点,更对景的描述似乎应该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说“无限好”或许有几分夸张,然从形式、审美的角度说,现如今的确是纸质书的好年头:从纸张、印刷到装帧设计,可以有那么多的选择,可以有那么多的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