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名故事

并没下功夫考证过,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印象,以为从事创作的人,喜用笔名,搞研究的人则一般不用或是少用笔名。与此相伴还有一番推理:笔名大有隐身术或分身术的意味,作家不拘游戏三昧,还是“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姑隐其名抑或“一气化三清”,都有必要,——既然纪德有言,一切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学者所写,不外论著论文,客观、中性、无我,一个面目,而且要顶真,不可儿戏,自然当以真身示人。

还有一印象,虽也未做考证,却是比较笃定:一九四九年以前,用笔名者众,而且用得铺张扬厉,一九四九年以后,笔名就大为减少,至少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是如此。缘由非止一端,难以细述。但有一条应归于“大环境”,是不得不提的:用笔名是“姑隐其名”,目的不外乎“隐”,而彼时以中国之大,却是隐无可隐,若要发表又要隐,结果很可能是“欲盖弥彰”。用笔名的似乎限于两极,“上天”的是“代圣人立言”,“梁效”、“罗思鼎”、“石一歌”属之,原本就是工具性质,名与不名,其实无所谓;“入地”的本名已成忌讳,不得不尔,周作人是典型的例子,不论作还是译,都只能属“周遐寿”或“周启明”——原不是笔名的,因人多不知,反而是一种隐,只好当作特殊情势下的笔名看。

上面两点印象,推敲起来,都有点似是而非。比如集作家、学者于一身的,为数不少;而民国时期,不少文人用笔名,也不尽是个人喜好,鲁迅之躲避文网,便是显例。但笔名的用与不用,不论因于何种情形,我以为与自己是毫不相干的。其一,根本就没写过多少东西;其二,大体上算是钻故纸堆的人,并无用笔名的必要,好像也没什么正经笔名;再者,笔名之类,名人谈来是给研究者提供资料,寻常之人津津乐道起来,不免就有自恋的嫌疑。允许自己说此话题而又不致脸红的唯一理由,是“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如今也受到鼓励了。

头一次挖空心思想起个笔名,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不是给自己,是给一个叫作“理论学习小组”的写作集体。七四、七五年那会儿,这样的小组遍地都是,属“新生事物”,我们初二年级就有一个。所写基本限于两大体裁,曰“大批判”、“小评论”。署名“×年级理论学习小组”似乎忒没劲,几个人就搜肠刮肚要弄个响亮的。彼时我心中的偶像是“文革”初期吒咤风云的红卫兵,所想也便多是“在险峰”、“全无敌”、“飞鸣镝”、“锷未残”之类,可惜能想到的,似乎都靓名有主,所谓“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遂不敢造次。有人便提议,不如叫“嗡嗡叫”,出处在老人家的《满江红》——当然是瞎起哄。于是我们的写作班子到最后还是处于未名状态。

我自己的第一个笔名——也不知算不算——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乃是源于一个错误。一九九三年,写了一部张爱玲评传,头一回出书,不免郑重其事。和出版社方面说妥了,请好友杨志麟搞装帧设计。杨志麟原是高手,对张颇为倾倒,自然不肯草率从事,单是书中用的几幅照片就大费心思,记得他把照片重印成棕色,又点上香烟沿照片烫了一圈,烟熏火燎之下越发老旧残损,像是劫后幸存,饶有“苍凉”意味。“里子”如此,“面子”当然更是讲究,封面上不要说书名,就是作者名的大小、位置、字体,也排得一丝不苟。做好之后,他便直接寄出版社。不料那边最后居然没用,更没想到,设计稿上与设计毫不相干的一处错误倒是用上了——他将我的名字误写作“余彬”。我这边不知就里,等到样书到手,木已成舟。极熟的朋友间呼来喝去听音不辨字,“想当然耳”的事是有的,气人的是我尚未兴问罪之师,他知道之后倒对我道:“怎么会是那个‘斌’?我一直以为是这个‘彬’。当然这个好!”——好像我起名起错了。然而毕竟是他错了,遂又安慰道:“就当笔名,蛮好。”我哪里想要什么笔名?从未出过书,正“患人之不己知”,哪里能唱“人不知而不愠”的高调?然而是朋友,而且是白费了力气帮你做设计的朋友,想“愠”也愠不起来。好在不久书再版,有了机会“正名”,遂迅速放弃了那个代庖的“笔名”。

但是还有后话。是几年后,这书换了家出版社出增订版,责编打电话过来,说原书他们那边有,只要将增补的部分发过去即可。当然是遵命照办了。不久以后就收到新书,一看之下却是哑然失笑——居然又是那个“彬”。这一回不是朋友,可以大张挞伐了。于是打电话责问。得到的答复叫人哭笑不得。据说除责编之外,出版社另有一人,手中也有《张爱玲传》一册。两本张传,版本不一,署名各异。责编被此“余斌”与彼“余彬”弄得头昏,委决不下,另一人手中是初版本,不知根据什么,坚称“余斌”乃误植,并以此书他读过两遍作保。责编显然慑于他的坚定,忘了对书是否熟悉与确知作者姓名实为两事,并不去问作者,兀自从“善”如流,莫名其妙“彬”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