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

不是鬓乱钗斜,被翻红浪时的枕上,乃是欧阳修所谓“三上”中的枕上。欧阳修在《归田录·二》中有一番夫子自道:“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唯此,尤可以属思尔。”这是说作文,后来就有人移到读书上,所谓“善读者,有三上之功,枕上、途上、厕上”。依我看,这人比欧阳修高明,至少他的经验远比前者更具普遍性,因为作文的人,毕竟是少数。

“马上”现在是早已没有了,不过不必胶柱鼓瑟,我们也可以置换成“车上”、“机上”、“舟中”。出趟远门,既无良伴,无人可聊,则读书实在是最好的选择——它也算是尚友高人。若恰是一卷好书,能够看得“入港”,旅途的无聊抛诸脑后,真可以不知终点之将至。但途上读书,却有一病,是周围环境的糟糕,长途车、飞机上犹可,火车上简直吃它不消。放在十年前,读书可以免谈,车次少,乘客多,差不多就要耳鬓厮磨地亲密接触,去趟洗手间要在人肉缝里穿行,人声鼎沸就不用说了,遑论读书?现在车厢里宽松多了,然而嘈杂之声还是不绝于耳,高谈阔论,打牌嬉闹,运气好碰上一节清静点的车厢,又有乘务员隔三岔五推着小推车经过,“豆腐干烧鸡、西瓜花生米”叫卖不停,不论手上是何书,都给你一个市井气的氛围。

“厕上”就要清静得多。小时候对大人打酱油剥毛豆之类的支派常以为烦,此时“躲进厕所成一统”,最是安全。这伎俩当然迟早会被大人看破,然而坚壁不出,其奈我何?成人之后,不必因攘外而安于厕所之内了,厕上读书,也还有可取之处,不然厕中时光,如何打发?便秘之人,一卷在手,还可释便秘的焦虑。不过五谷轮回之所,究非久留之地,盖抽水马桶之上,只有一种姿势,只可俯,不可仰,近于端坐,久则腰酸背痛。若是公厕,多半是蹲坑,不谈气味问题,单是腿部力量一项,就大有讲究。我有一同事好整以暇,每大解必携香烟报刊以赴,往往藏身厕位,历半小时之久,只听里面纸张翻动,间有烟缕飘出。饶是蹲功如此,他看的也只限于报纸杂志,正经书显然还是不宜。

是故“三上”之中,还要数“枕上”最惬我心。俞平伯曾有一警句,“站着是做人的时候,趴着是做狗的时候,躺着是读书的时候”,因其不合时宜的犬儒气息,没少挨批,然从“三上”的角度说,最后一句自可成立。我最喜卧读,不拘高头讲章,还是残丛小语,都要倚枕而读,才能读出味道。卧读的好处是放松,放松的状态,最能得趣,读书的种种姿势当中,没有比躺在床上更放松的。每每逛书店回来,对卧读之乐更有异样期待。往往是饭后,早早漱洗停当,洗个澡更好,而后,新买书堆于枕边,烟茶列于床前,人则斜倚床上,取书随意翻看,或读数页,或只看一后记,甚或只看看封面,一巡过后,这才择一惬心当怀者,慢慢读来。到这时多半夜已深,万籁俱寂,一灯萤然,无丝竹乱耳,无案牍劳形,书中意味,转觉深长,于此也就对所谓“虽南面王不易”稍有会心。

“雪夜闭门读禁书”,金圣叹视为人生一大快事。以我想来,那也必是在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