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与游牧民

在波斯波利斯城,我正和两列排成纵队的人一起攀登遗迹的阶梯,这两队人一队是游客,另一队则面容尊贵,他们蓄着大胡子和发髻,戴着以羽毛做装饰的圆礼帽,脖子上挂了一条笨重的新月项链,充满褶皱的长袍下露出脚上的凉鞋,有的人手里还拿了一朵花。第一队人是汗流浃背的骨肉身躯,第二队人却是石头雕像。第一队人在刺眼的阳光下渐行渐远,我靠向另一条队伍,调整步伐来适应他们安静的节奏,混迹其中。在灰色的阶梯石板上,这些娴静稳重的脚步永不停止,庄严地行进在城市的每一级台阶上、每一座建筑前,向着两侧摆放守门翅狮的大门和百柱厅走去。石头做的民族和血肉做的游客有着相同的体型,但前者可以从规矩端庄的行为举止和刻板统一的穿戴中辨认出来,他们就好像一个个相同的侧影从我面前走过又走过。有时候,一张脸转向队伍里跟在他身后的人,他们相互把手放在对方胸口或肩膀上,就像一对好哥们,给这庄严的仪式带来一丝生动,这两人以外的游行队伍也因此显得更加热情,而非僧侣那种的肃穆。

波斯波利斯城的阿契美尼德宫犹如一个容器,它的墙壁上复刻了2500年前的历史,这座建筑为一场奢华的仪式而建,墙壁上是轮番上场的多国大使和各色群体,姿态各异,身穿令人赞叹的服饰、财富和武器,有拿着长矛、弯弓和箭筒的御前侍卫,拿着宝瓶和金粉小袋的贡品使者,这些都被呈现在墙上,以仪式的形式重演着历史。

大门上的浅浮雕上刻着一个由各国大使支撑起来的王座,可这王座轻盈如斯,可被置于指尖。不如这样说:在那由各国大使悬空抬举的大王座之上,还有一个更小的王座,上面坐着一个小小的皇帝,旁边有拿着苍蝇拍的奴隶,头上有一顶华盖,再上面悬着阿胡拉·马兹达的图腾,象征着他的神佑。现在我开始明白所有这些游行队伍聚在门前、门厅里、走廊内是为了什么,人越靠近权力的中心,注意力就越从庞大转移到细小、纤巧、抽象和虚无之物。或许这宫殿就是一个完美帝国的乌托邦:一个巨大的空盒子,为了迎接世界的影子,一队由剪影组成的游行队伍,这既没有厚度也没有重量的平面图像,围绕在那空空的王座周围。

在离这座宫殿只有几公里的纳克什鲁斯塔姆峡谷的一面陡峭石墙上,还有其他描绘拥挤人群的场景,但这都是些战争场面:马将落马的敌人踩在脚下,在战场上成行成列的战士身上令人惊骇的铠甲,囚徒沦为背负重物的奴隶,凯旋以及分发战利品。波斯波利斯被摧毁五百多年后,萨珊王朝的历任皇帝命人雕刻这些石头来颂扬自己的丰功伟业,就位于阿契美尼德前辈的墓穴之下:大流士,薛西斯,阿尔塔塞斯,大流士二世,他们就被埋葬在四面威严的墙体背后,就好像是直接雕刻在高大石壁上的楼宇。波斯波利斯肃穆庄严的雄伟之势消失了:主宰这里的是居功自傲、骁勇善战,是凌驾于敌人之上的优越感,是堆金积玉的炫耀。这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要其辉煌永驻。疾驰马背上的杀戮史诗,建立在马背上的王权传奇,号角的轰隆声,马蹄扬起的尘雾和脚下土地的怒吼,所有这一切都被明白地记录在石头上。穿金戴银、珠宝满身的夏普尔一世高举手臂和剑,坐在一匹壮马鞍上,脚下跪着战败的罗马皇帝瓦莱里亚诺,他紧抱着颤抖的双臂,眼神惊慌失措。再之前,阿胡拉·马兹达本人给阿尔德希勒一世戴上冠冕,上面挂着又长又细的带子。人们第一次看见神的形象,他是一位骑士,和萨珊皇帝身材相仿,衣着同样华美,坐骑同样健壮。

回程时,我遇见了一队行走中的游牧部落。身穿艳丽的赤脚女人一边叫喊着一边用棍子赶着一队小驴。驴背上驮着一只母鸡、一条狗和一头四腿叉开的绵羊;驴身上还挂着口袋,从中露出羔羊和新生婴儿的脑袋。最后一头驴步履蹒跚,背上横坐着一个手拿拐杖大嚷大叫的老巫婆,仿佛驱赶这部落前行的所有力量都是从这老太婆身上散发出来的。她后面跟着一群山羊,然后是一群骆驼;一头纯白的小骆驼在它母亲的身体下小跑着。这队伍朝着一片黑帐篷营地走去。对于这个说着土耳其语的游牧部落民族来说,现在是穿越法尔斯沙漠的季节;在波斯湾沿岸度过冬天以后,他们又像往年一般朝里海进发。男人和女人不同,穿得就和普通市民一样;他们在帐篷门口等着,向外国人打招呼说“沙拉姆”,请他们喝茶。有外国人到来时,有的女人就把脸遮起来,只露出黑白分明的笑盈盈的眼睛;一个女人从山羊皮囊里往外倒水;另一个女人则在和面。地上放着他们用自家纺织机织的大名鼎鼎的地毯。几个世纪以来,游牧民族就在这波斯湾和里海之间的贫瘠土地上来回奔波,他们所到之处,除了身后的泥尘中的脚印,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