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与考古学家

今年文物界最大的新闻就是在奥尔贝泰洛附近的“七窗别墅”(Settefinestre)发现了猪舍。那是一座院子,四面有许多用矮墙分开的隔间,地面上还有挖开的区域,那是猪的食槽,上面盖着顶棚,如今只剩下起支撑作用的底座。这个构造一经发现,人们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些隔间是用来把猪养肥的;学者特意咨询了养猪户,后者认为这一构造和如今大同小异。但是古典文献的记载却立即让这一假设化为泡影。

科鲁迈拉[44]论农业的著作与该别墅属于同一时期(公元前1世纪),其中就有论养猪的章节,但并未提及将猪养肥的内容:当中列举了最适合猪的食物,但进食的场所始终都是牧场和树林。通过对猪舍环境的研究,我们发现它是为母猪怀孕、分娩、哺乳所准备的。

“猪不能像其他群居动物那样关到一起饲养,”科鲁迈拉写道(引自罗萨·卡尔泽基·奥内斯蒂的译本,埃伊纳乌迪出版社),“猪舍应该设有隔间,供母猪在产后甚至孕期内休息。比起其他动物,母猪特别容易在群居时出现混乱,它们会互相倾轧,由此导致流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提出,猪舍应该设有隔间,隔墙应不低于4英尺,这样母猪就翻不过去了。隔间也不应当设有屋顶,因为养猪户需要确认小猪的数目,确认母猪没有把它们压在身下,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也可以及时把它们抱出来。”

因此,七窗别墅的发掘为我们呈现出一间与科鲁迈拉的描述相一致的猪舍,即一间为繁衍小猪所准备的产房,而每头母猪都有自己独立的隔间(拉丁语写作harae)。实际上,罗马式养猪与现代养猪有着一个最根本的不同:前者侧重于猪的数量以及它们的行动力。究其原因,在古罗马,猪并不会在别墅里宰杀,养猪户要将它们成群结队地赶至城市(正如在冷冻车发明之前,远西区的牛仔也要一路将牛群赶至芝加哥的屠宰场)。因此,公猪总是在室外生活、饮食,隔间则专为母猪而设,保护它们度过四个月孕期以及三周的哺育期。七窗别墅的猪舍共有27个隔间,可以容纳27头母猪,每头母猪每次怀孕可以产下8头乳猪并且每年怀孕两次,可想而知,人们一年便可以培育400多头猪。

然后还有哺乳的问题,不仅对古罗马养猪户是个难题,对如今的考古学家也是难题。科鲁迈拉叮嘱说,要让每头母猪只哺育自己的猪仔,因为当小猪被混在一起,它们会吮吸任意母猪的乳房,而母猪根本就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孩子,这样下去,有些母猪就会过于疲惫,而有些小猪会营养过剩,而另一些小猪则根本吃不饱。因此,科鲁迈拉认为,养猪户最重要的技能便是记忆力:要能够认出每头母猪的幼仔并且避免混淆。这是一项极为困难的任务,养猪户可以用树脂给小猪做标记来帮助自己记忆,不过“最简便的方法是给猪舍(这里指的是相互隔开的隔间)设置高度合适的门槛,高度低到母猪可以随意进出,又高到小猪无法逾越”。

在这一点上,科鲁迈拉的观点与七窗别墅的发现并不吻合,别墅猪舍的门槛非常低;而且科鲁迈拉与瓦罗[45][其著作《论农业》(De re rustica)在丰富性和准确性上都完全不输科鲁迈拉的作品]的论述也有出入,瓦罗的文章指出门槛应该很低才行,否则怀孕的母猪越过门槛时就会挤压到腹部,这样会造成流产。(不过瓦罗的文字自相矛盾,才隔了几行他又写道,高门槛可以防止小猪逃跑。)

想要解决这些矛盾,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考古发掘务必要小心谨慎,把最微小的细节都呈现出来。实际上,每个隔间的门槛处都有一条沟,这在任何其他门槛石上都不曾发现。如果这条沟不是用来放置水平屏障,饲养员将其抬高就可以让母猪通过,放下又可以阻止小猪越过,那么这条沟还有什么用呢?如此看来,门槛的高低可以根据不同的需求进行调解。因而,考古的铲子须怀着敬意去发现历史的每一道痕迹,它才能表明事实与典籍并不相悖,而典籍本身也并不自相矛盾。

地下的信息基本上都没有丢失,或者说地下的信息得到了最好的保全;然而考古挖掘这一行为本身带有危险性,如果操作不当,就可能破坏保存了几个世纪的宝物。意大利考古学界向来都只重视纪念性的古建筑,考古学家只为凯旋门、柱子、剧院、浴场所动容,而其他东西都只是无关紧要的碎片罢了。在那些没有多少纪念性古建筑的国家里,另一种文化却相当发达;这种文化已经传播到全世界,在我们意大利也有一个忠实的信徒:安德烈亚·卡兰蒂尼[46],这种文化将考古学看作是对每一寸土地中每一个细微迹象的研究,以此重构古人的日常生活、商业、农业,以及社会的发展阶段。这是一种完全建立在假设与验证之上的工作,需要不断地进行试错、解谜、演绎和归纳,正如猪舍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