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神户

1995年5月,独自从西宫走去神户。反正我想走一次试试。这篇文章没指望稍后在哪里发表,是为自己写的,归终也未能想起发表的地方,就收在这本书里了。写故乡是非常困难的事,写受伤害的故乡就更难了。此外再没什么好说的了。松村映三君后来沿着我行走的路线拍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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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一个人从西宫一带花时间走去神户三宫——动这个念头是今年5月的事。偶尔去京都办事,要在那里住一晚上,就直接转去西宫了。从西宫到神户,看地图也就十五公里左右。虽说决非近在咫尺,但我对脚力算是有自信的,再说也不是走起来多么辛苦的路。

户籍上我出生在京都,其实出生不久就迁往兵库县西宫市的夙川,又很快搬到相邻的芦屋市,十五六岁之前主要在这里度过。高中位于神户的山脚下,所以去玩的地方自然是神户的闹市区三宫一带。如此这般,成为一个典型的“阪神间[1]少年”。当时的阪神间——当然现在也可能那样——作为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场所是很叫人心情愉快的。安静,悠闲,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气氛,依山傍海,大城市离得很近。可以去听音乐会、去旧书店物色廉价软皮书、泡爵士酒吧,也可以在艺术电影院看新潮影片。穿的衣服当然是VAN夹克。

去东京上大学和在那里结婚工作以后,就很少返回阪神间了。偶尔回故乡一次,办完事就乘新干线赶回东京。一来生活忙,二来在外国生活时间也长,还有若干私人情由。世上有人不断被故乡拉扯回去,相反,也有人总觉得无法返回,这种不同多数是因为命运的力量,而不是因为思念故乡的程度轻重。我看来好像属于后者,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

父母一直住在芦屋市。1995年1月阪神大地震后,房子几乎不能住了,父母很快迁往京都。这样,作为将我同阪神间连在一起的具体纽带,除了记忆的累积(我的重要资产)就荡然无存了。所以,从准确意义上说,那里已不能再称为故乡了。这一事实给我带来了若干失落感。记忆之轴在我体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极为物理性地。

然而反过来看,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想以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好好走一走,才想验证一下失去自然纽带的“故乡”在自己眼中是什么样子,才想从中查看自己的身影(或身影的影)呈何种状态。

还有一点,我想知道两年前那场阪神大地震给我长大的地方带来怎样的影响。地震后我去神户看了几次。不用说,其创伤的严重让我深受震动。但经过两年,这座看上去终于恢复平静的城市实际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场巨大的暴力从城市中夺去了什么,又为城市留下了什么呢?我想亲眼确认一下,因为那恐怕是同我本身现今的存在有着不小关系的事。

我穿上胶底旅游鞋,将笔记本和小照相机装进挎包,在阪神西宫站下车,以此为出发点向西慢慢走去。天气好得需要戴太阳镜。首先穿过南口的商业街,上小学时常常骑自行车来这里买东西,市立图书馆也在这附近,一有时间就跑去,在阅览室里一本接一本贪婪地翻看各种各样的少年读物。因此,这一带让我感到十分亲切。

只是,最后一次来这里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商业街变得几乎看不出来了,至于其变化在多大程度上是时间推移带来的,多大程度上是地震的物理性灾害导致的,我无法作出正确判断。尽管如此,两年前地震留下的伤痕依然历历在目。建筑物倒塌后的空地就像掉牙后的豁口一样散在各处,预制件组装的临时店铺一家接一家地把它们连接起来。用绳子隔开的空地上,夏日的绿草一片繁茂,路面的沥青残留着不吉利的裂纹。同广为世人瞩目并迅速复兴的神户中心商业地段相比,不知为什么,这里留下的空白显得滞重、沉寂和深刻。当然,这也不限于西宫的商业街,同样带有重伤的场所在神户周围应该还有很多,多得说不过来。

走过商业街,穿过马路,便是西宫的戎神社,很大的神社。院内有茂密的林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对我们小伙伴来说,这里是理想的玩耍场所,但那伤痕一看就令人心痛。沿着阪神国道排列的硕大的不夜灯,大部分失去了肩上的灯盏。灯盏就像被锋利的刃器削掉的脑袋一样,乱七八糟地掉在脚前的地面上,剩下的灯座成了失去意识和方向的石像,犹如梦中出现的象征性图像,一声不响沉甸甸地排列在那里。

小时候常去钓小虾(在拴有细绳的空瓶里放入面粉饵料投入水中,小虾就会钻进来,在适当的时候提起空瓶就行,很简单)的水塘上,老石桥崩塌了,无人理睬。水就像慢慢花时间熬煮过似的,黏糊糊黑乎乎。年龄不详的乌龟们在干巴巴的石块上不思不想地慢悠悠晒着龟壳。剧烈破坏的痕迹活生生的无所不在,使得这一带看上去甚至像是某种遗址。惟独神社院内茂密的林木超越了时间,静悄悄暗幽幽的,和我记忆中的往日形象一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