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户内晴美(3)撰写的《美在于不和谐》的开头之处,有下面一段文字:

哎呀,净是受父母的影响啊。

她幽默地眨巴着眼睛说。魔子从入学、就职到结婚,都身处弥漫着军国主义色彩的时代。就因为她是大杉荣(7)的长女这一宿命,而遭受过不少无理的压制。她是如何成长起来的呢?成长于同时代的我,好像可以任意地想象。

“比如说进女子学校,我在祖父的身边生活到上小学,在横滨的叔叔家上女子学校。当时,我想考的是县立学校,可是老师不让考,所以就进了香兰高级女中。”好像由此可以推及魔子的学生时代。

只是淡淡地说着似乎无关紧要的话语,却沉重却传给了听话的人。

出现在这里的魔子,是这本纪实小说的主人公,伊藤野枝(8)和大杉荣所生的长女。

有的人可能知道,大杉荣是大正时代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伊藤野枝是他的情人,他们被当时的宪兵甘粕正彦(9)等人逮捕,并一起被虐杀。

伊藤野枝是作为新女性而引起轰动的《青踏》(1)的同仁,在和大杉荣相识以前,是达达派艺术家辻润(2)的妻子。

濑户内晴美的这部纪实作品是十年前写的。读它的一瞬间,我被一种离奇的感觉所打动。

伊藤野枝确实死得很悲惨,而作为领先于时代、勇敢进行斗争的女性,我只是知道她的名字。

我曾经简单地认为:如果她的亲属们在世的话,一定会为自己家中出了这么个女斗士而感到自豪。

但是一看这篇短文,感触有所不同。

都知道伊藤野枝有些名望,故人们不想进一步地承认或积极评价她的行动。非但如此,如果有人被假设成野枝的孩子,甚至还会露出嫌麻烦的神态。

我看完文章,对野枝的作为及其周边人们的复杂心态,重新产生了兴趣。原来是这样,难道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可能松井须磨子和与谢野晶子当初也会有与之相同的情况。

比方说须磨子,和抱月相爱,不久便追随他身亡。

历史承认并称赞她是一个华丽的为爱而生的女人。

然而在其背后,父母、兄弟和熟人因她而吃尽了苦头;有人对她的自私自利和任性感到惊讶;而饱受感情折磨,被她狠心甩掉的前夫前泽诚助和被她夺走丈夫的抱月前妻,心情又会怎样呢?

须磨子该怎么应对这些抱怨和批判呢?想到这一点,脑海里便浮现出另一个松井须磨子形象,展现出须磨子的双重面貌。

这种情况也近似于与谢野晶子。

晶子不怕父母与她断绝关系,得到了有老婆、有孩子的老师(铁干),开出了恋爱至上的花朵。同时又通过相亲,光明正大地开拓由恋爱走向婚姻的道路。将其行为公之于世,主要为描写处女对恋爱的执着在女性发展史上的影响,作品也不将其写作娼妇。

高群逸枝(12)在《女性的历史》中这样评说晶子。事实一定是这样,这些事实在历史上得到尊重。

但在事实的背后,一定会有无数版本的故事吧。

与父母争吵并断绝关系,给铁干前妻制造悲哀和怨恨,可以把这样的晶子视为傲慢的恶女。而不畏他人批判和中伤,勇敢地面对生活,悄然隐藏起内心的烦恼——这是晶子真实存在的另一种面貌。

这样思考问题,你可以发现史上留下的东西,不过是那个人生活状态的一部分。应对那个人一分为二,避免脱离史实、仅凭虚假现象理解那个人。

通过这件事,我回忆起撰写拙著《埋花》时,采访主人公荻野吟子的养女熊谷富所听到的一些故事。

大概有人知道,荻野吟子生于埼玉县,年纪轻轻出嫁到邻村的名门,被丈夫传染上了性病,后离开婆家,住进了当时的顺天堂医院。

她在这里接受妇科诊治并产生从医的愿望,自己要当女医生,去救治那些因害羞而不愿去接受诊察的女性们。

在明治中期,女性成为医师的道路尚未开通。她半工半读刻苦学医,直接求助于当时的卫生局长,开拓了女子成为医师的先河,成为第一个获得官方批准的医师执照的女子,时年三十六岁。

吟子立即在东京下谷开了家医院,为穷人效劳,同时成为基督教徒,也为女权扩大运动而努力。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结识了小她十四岁的同志社一个姓志方的基督教徒,他是个大学学生,却强烈地要求与其结婚,后遂愿。不久,丈夫去了基督教会的理想之地北海道。吟子不得已追随其后,前往北海道。

在那里,他们为临时搭建住房奔波劳累,为防治豹脚蚊叮咬大伤脑筋,含辛茹苦开拓的结果是,丈夫病死,吟子一个人被甩在了北方的尽头。吟子苟且在当地开了家小医院,同时从事妇女儿童教育工作。上年纪后,又回到东京,在本所小梅结束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