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恐怖及恐怖主义

恐怖是一种情形;一种状况;一种令人触目惊心乃至魂飞魄散的结局。

恐怖是一种狰狞的结局。

恐怖的结局是一种大悲惨。

倘恐怖结局是由自然破坏力造成的,如地震、飓风、海啸、火山喷发,人心的感受只有恐惧而已,没有憎恨。因为自然的“行径”无论恶到怎样的地步,却从来不能说是蓄意的。

倘恐怖结局是由人的失误或失职造成的,如空难、海难、火灾、交通事故,人心的感受便相对复杂。除了恐惧,还会唤起吸取教训的自觉,和主张惩办责任者的要求。

倘恐怖结局由人周密策划,丧心病狂地加以实行,则直接或间接受害的人们,除了恐惧,必有憎恨。痛定思痛,其恨由悲而生,每超过悲。“化悲痛为力量”一句话,用在这儿谁都明白意味什么。倘受害一方势弱,倘其恨意不能由法代之平息和化解,那么报复的隐念往往生根发芽。最文明的说法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复的方式,往往是又一桩恐怖的行径。倘受害一方强大,其恨便不仅由悲而生,还由尊而生。强者尊者,是最难容忍遭到恐怖袭击之事的。王若遇刺,纵使未遂,那也是要大肆逮捕,刑讯,甚而屈打成招,滥杀无辜的。从前的世界,到处上演类似的剧目。由尊而生之恨,乃是一种强大之恨。它压倒悲痛。它每嬗变成规模铺展的报复的部署。

一人对一人的报复,血溅数尺,以取命为快。不成,同归于尽,亦快。

一群人对一群人的报复,常见于黑社会间的砍杀。在中国的武侠小说和港台暴力电影中,不乏惨烈之渲染。

一族人对一族人的报复,则每导致灭族之灾。某些动物的绝种是人干的。某些古代氏族部落乃至城邦的匪夷所思的消亡,与人类间的种族报复不无关系。

一国人对一国人的报复,乃人类历史上最恐怖之事。它带给人类的创伤,远比一切自然破坏力造成的创伤更持久。比如南京大屠杀。已经占领了别国的首都,为什么还要大开杀戒屠城呢?因为受到了顽强的抵抗,于是恼羞成怒,于是报复。比如美国投在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全世界都明白,那也是为了报日军偷袭珍珠港的一箭之仇。因为加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所以全世界都认同了其合理性。否则日本也断不会像现在这么乖,虽然其越来越对美国一国善扮乖相,而对别国连侵略罪恶都要加以抵赖了。看来,原子弹毕竟是有威力的。

纵观人类史,举凡战争,一半是由于疆土,一半是由于随之而起的相向的报复的延续。目前世界上的军事冲突,仍是。

恐惧乃是从紧张的关系弦上发出的心理颤音。哪里有紧张,哪里就有恐惧。或彼此,或一方对另一方。通常恐惧心理产生于势弱一方。但恐惧也可以变成勇敢,也可以变成疯狂,从恐惧的壳里孵出的无畏,那就不知什么叫害怕了。此时证明无畏的,往往是,也几乎只能是恐怖的方式。恐惧有时也产生于势强的一方。比如侵华日军的“三光政策”,即抢光、烧光、杀光——包含有对中国人民反侵略行动的深层恐惧心理。美国大片《现代启示录》,对侵越美军的此种恐惧心理表现得相当经典。倘恐惧同时作用于双方心理,必是势均力敌的双方。如前苏联和美国。军备竞赛,核竞赛,都是各自为了消除对方造成的恐惧。

与恐惧如此这般地产生,相向的示威不可避免,相向的危害不可避免,相向的报复不可避免,恐怖的事件也几乎不可避免。两个人如此,两个民族如此,两个国家如此,许多国家形成的两个国际阵营亦如此。冷战时期的所谓“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曾几番剑拔弩张,险酿大战。而今往事成史,“社会主义阵营”烟消云散。它非是被“资本主义阵营”摧毁的。正如前苏联的解体不是被另一个超级大国——美国颠覆的。理念改变世界之格局,比用战争改变自然得多,代价也小得多。倒是朝战和越战,成了美国人心口永远的痛。何时想起来何时后悔。

成为世界头号强国是荣耀的。保此荣耀非易事。美国之历届总统们,无论从哪一政党诞生的,无论鸽派还是鹰派,一旦入主白宫,对美国压倒一切的责任便是——维护头号强国的世界地位。

这一地位不仅要由经济基础来决定,也不仅要由军事实力来显示,更要由国际威望来支持。少了后一种支持,像一个人的品格没有行为的见证一样。

美国已然事实上充当着国际警察的角色了。对于我们这个至今并不太平的世界,有一名国际警察总比没有的好。由世界头号强国充当总比由一个弱小的国家充当更像那么回子事。但前提乃是——美国须深谙一名国际警察的权力分寸。否则,国际警察便等同于国际教父了。而除了像日本那样欺软怕硬的国家,世界上恐怕难找出第二个国家,愿高举起自己的手奴颜婢膝地表示乐于得宠于一位国际教父。我想,我们中国是断不可能那样子的。美国若真打算与中国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起码应明白中国人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