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谈(第2/2页)

我们错了。看看那些可怕的俄国时代的幸存者吧,你从中很难发现再生的人。他们比以往更恐惧、更失魂落魄。大灾大难非但没有让他们还原成人,反而最终让他们失去了人之勇气。

怎么办?如果说一场大灾难只会使我们比现在更懦弱,这大灾难还有什么好?于是,就再也没有什么算得上好了。因为我们这些可怜的人正被困在我们文明的巨大笼子中。

仅仅灾难本身从没对人有所帮助。对人唯一有所帮助的是人之灵魂中冒险的火花。假如没有这活生生的冒险火花,那么死亡与灾难就都如同明日的报纸一样毫无意义。

就说罗马的灭亡吧。公元后五、六、七世纪那段“黑暗时代”里使罗马帝国灭顶的灾难并未动摇罗马人一根毫毛。他们仍像我们今天一样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派满不在乎的样子。而灭了他们的是匈奴人,哥特人,汪达尔人和西哥特人等等。

其结果呢?野蛮之洪水涨潮,彻底淹没了欧洲。

不过幸运的是,还有挪亚带着他的动物躲入了方舟。有年轻的基督教,还有孤独但固若金汤的修道院像一艘艘小小的方舟在洪水上漂泊从而继续着思想的探险。思想的探险没有中断。就在那场惨绝人寰的大洪水中,有几个勇敢的人硬是在虹138之下驾着方舟与洪水搏斗。

早期教会的僧侣和主教们在黑暗时代的大洪水中支撑着人之灵魂与精神,教它不折不屈不灭。以后这不死的勇气精神融入了野蛮人,同化了高卢人和意大利人,随之出现了新的欧洲。但这精神的萌芽却一直生生不死。

一旦世人失去了其勇气和创新,这世界就算走到头了。古犹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只要这世上还有哪怕一个犹太人激情地祈祷,这个种族就不会灭亡。

由此我们知道自己的所在了。不能把一切都交给命运。人是冒险者,他永远也不应放弃探险。冒险就是冒险,命运不过是冒险周围的环境。冒险中心的冒险家就是混乱环境中的一棵萌芽。若不是因了方舟中挪亚那活生生的萌芽,混乱还会让大洪水重降世上。但混乱无法重降,因为挪亚同所有的生灵一起漂浮着。

罗马陷落时,基督教徒们也遇上过同样的情境。面对野蛮人的入侵,他们躲入坚固的小修道院中自卫,已经可怜到没有占有欲的地步。当狼和熊横扫里昂的大街,当一只野猪呼哧着掀翻奥古斯都大帝庙宇里铺砖的路面,基督教主教们仍然专心致志、毫不动摇地在被践踏过的街上漫游,寻找着教友。这是一大冒险,但他们没有放弃。

当然,挪亚总是少数派。同样,当罗马帝国开始陷落时,基督教徒也是少数派。现在,基督教徒不可救药地成了多数,是该他们灭顶的时候了。

我了解基督教的伟大,那是过去的伟大。我懂这个。若不是因为有了那些早期的基督教徒们,我们永远也不会逃脱黑暗时代的混乱与灾难。假如我生活在公元四百年,上帝保佑,我会是个真正热情的基督教徒,一个冒险家。

可我现在是在一九二四年,基督教的探险已经完成。这探险已经与基督教无干。我们必须踏上新的探险之路,向着上帝。

(此篇写于1924年,作者死后归入《凤凰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