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未来为小说开刀或掷一颗炸弹118

你谈论一个孩童的未来,看着他躺在摇篮里那胖嘟嘟的样子,听他咿咿呀呀,此时这无疑是个浪漫迷人的话题。当一个邪恶的老爷爷躺在死榻之时,你也会与牧师谈这弥留老夫的未来。此时此刻的心情则大不相同,要迷惘得多,主要还是恐惧吧。

那么我们怎么看待小说呢?当我们畅想未来的优秀作家时,我们会感到欢欣鼓舞吗?或许我们会阴郁地摇摇头,希望这号儿邪性的家伙再多坚持几日?

小说到底是卧于死榻之上的老罪人呢还是围着摇篮蹒跚着的小乖乖?

在我们下结论之前,还是再看他一眼吧。

现代小说是个多面魔鬼,像一棵枝桠繁杂的树。其两面性就如同一胎连体人一样:一面是苍白但高雅的严肃小说,你不得不严肃地对待它;而另一面则是一个花言巧语假笑的轻佻女子,人称通俗小说。

先让我们来号一号严肃的百手巨人和他们的作品的脉搏,如《尤利西斯》,朵萝西·理查森女士119和马赛·普鲁斯特120先生。然后再来看看另一边的心跳,如《酋长》121和基恩·格雷先生122,还可以加上罗伯特·钱伯斯先生123等等。

《尤利西斯》是在摇篮之中吗?还摇篮呢,瞧它那张阴沉脸儿!《尖屋顶》(朵萝西·理查森著),是小女孩们的漂亮玩具吗?那位普鲁斯特又算怎么回事?

哦,你可以听到他们嗓子眼里死亡的咕噜声。他们自个儿也听得到。他们聚精会神地倾听,是想发现这嗓子眼里的死亡之声是小三度还是大四度的。这副样子倒真像儿童了。

你刚看到了,“严肃”小说正在拖着长长的十四卷124痛不欲生,其作者却又像孩子一样对这种现象入了迷。“我的小脚指头是不是有点疼?疼还是不疼呢?”乔伊斯先生、理查森女士和普鲁斯特先生的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物都问这个。他们还会问:“我的汗味是不是乳香、橘香与鞋油的混合香味儿?要么就是药味、咸肉油味和呢服味的混合味?”

死榻周围的听众凝神屏息等待答案,可一直读了几百页后才发现一个阴郁的声音说:“全都不是,是可怕的杂味儿。”于是听众浑身一颤,咕哝一声:“我觉得也是这么回事儿。”

这就是行将就木的严肃小说之无聊、冗长的喜剧。它把自我感觉撕碎成精制的小碎片,碎得几乎看不见,必得用嗅觉来发现它们才行。乔伊斯先生和理查森女士用自己万儿八千页的小说把自己撕成碎片,把最细微的情感都劈成最纤细的细线。读这种小说你会感到你内心深处织起的一片毛毯正被缓缓抖落着,你随之变成了羊毛。

这不好,因为太孩子气了。到了一定年龄再如此这般地自我沉醉,实在是孩子气。自我沉醉在豆蔻之年是自然而然的事,在弱冠之年还可以自我沉醉一点,可过了而立还这样,那只能说明你的人格发展迟滞了,不会是别的毛病。若是此种症状在近知天命的岁数上依然如故,很明显,你是个老小孩。

严肃小说就是如此,是老小孩。它总孩子般地沉溺于“我是什么”的问题。“我是这个,我是那个,我是别的。我的反应是这样这样这样。天啊,如果我更仔细地观察自己,如果我更详细地分析我的感情——如果我解开了裤子但不粗野地把解裤子的事说出来,那样我就可以继续写上亿页而不是上千页。事实上,这事越想越粗野,越不文明,怎么能直直地说我解开了裤子呢?总之,这是沉醉于探险!我先解哪一个扣子呢?——?”如此等等。

严肃小说中的人太专注地关心他们自己,他们感觉到了什么和没感觉到什么,他们对每个裤子扣儿的感知都生死攸关。而这类书的读者则同样发狂地关注作者的发现让他们产生什么反应,并且会说:“那就是我!真正如此,我在这书里找到了我自个儿!”天啊,这比死榻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是死人的表现。

只有某些大灾变才会让严肃小说摆脱其自我沉醉状。最近的这次大战使它情况更糟了。怎么办呢?

可怜的东西,它真的还很年幼哩。小说从未成熟过,从未长到懂事年龄,它总是幼稚地企盼着最好,但最终总是感到失望无奈。这纯属幼稚。

而这种童稚气却被无限拖长了,不少青少年甚至把他们的青少年期拖到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如此而已。

看来非得给他们动动手术才行。

再来看看通俗小说吧,《酋长》们,《巴比特》们125,还有基恩·格雷们,它们同样地沉溺于自我而不能自拔,不同的是它们还对自己抱有更多的幻想。女主角们真的以为自己更可爱,更迷人也更纯情。男主角们真的觉得自己更英雄,更勇敢,更骑士,更迷人。于是群氓们便在通俗小说中也“找到了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