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爱我

去年,我在瑞士的山上租了一小间房子避暑。一位五十来岁的女性朋友来喝茶做客,并带来了她女儿,都是老朋友了。她落座时我问候道:“你们都好吗?”她在炎热的下午从山下爬上来,满脸通红,还有点恼火,正用一块小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挺好!”她几乎是恶狠狠地看着窗外那静止的山坡和对面的山巅。她还说:“我不知道你对这山有什么感受?!哼,我一到这儿就失去了宇宙意识,也失落了对人类的爱心。”

她是那种老派的新英格兰人,这类超验主义者32往往是很平静的人。正因为如此,此时她那恼怒的样子(她真的恼怒了),加上她那略带口音的新英格兰腔,使她看上去实在有点滑稽。我当着这位可怜的宝贝儿的面笑道:“别在意!忘了你的宇宙意识和人类之爱,歇歇儿也好嘛!”

但我却常想起这档子事来——她说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想起那次对她有点不恭,心里就隐隐作痛。我知道,她那种对宇宙和人类全副身心的爱是新英格兰超验主义者的习惯,但着实让我心里不舒服。可她就是在那种习惯中成长的。对宇宙的爱并不影响她爱自己的园子,尽管有一点影响;她对全人类的爱也没影响她对朋友怀有真切的感情。只不过,她感到她应该无私慷慨地爱他们,这就招人嫌了。无论如何,在我看来,什么宇宙意识和人类之爱的疯话表明这话并非全然是理智的产物。我后来意识到,它说明了她内心里是与宇宙和人宁静相处的。这是她不能没有的。一个人尽可以与社会对抗,可他仍然可以与人类在内心深处宁静相处。与社会为敌并非是件愉快的事,可有时要保持心灵的宁静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这意味着与活生生的、斗争中的真正的人类宁静相处。尤其后者,是不可失去的。所以,我没有权力对我的朋友说让她忘了对人类的爱、自顾歇息片刻。她不能,我们谁也不能那样——如果我们把爱人类解释为自己与我们的同胞之斗争的灵魂或精神是一体的话。

现在叫我吃惊的是,年轻人确实用不着有什么“宇宙意识”或“人类之爱”而照样可以活着。他们总的来说是把“宇宙”和“人类”这种理性概念之壳从情感上甩了出来。可在我看来,他们也把这壳中的鲜花一并抛弃了。当然了,你可以听到某个女子在高呼:“真的,矿工们很可爱,可他们的待遇却是那么坏。”她甚至会跑出去投矿工一票。可她并非真的在乎,这一点很让人难过。这种对看不见的人的屈辱表示出的关怀做得有点过分了。尽管这些矿工或棉农之类的人离我们有十万八千里远而我们又不能为他们尽点心,我们内心深处仍觉得与他们遥遥地生生相连。我们隐隐觉得人类是一体,几乎是血肉一体。这是个抽象说法,但这也是实际存在。无论如何,卡罗莱纳的棉农或中国的稻农都以某种方式与我相连着,至少是与我部分相连。他们释放出的生命振幅在我不知觉中波及到我,触到了我并影响了我。我们多多少少是相连的,整个人类都如此,这是毫无疑问的,除非我们扼杀了我们敏感的反应神经——这种事如今发生得过于频繁了。

这大概就是那位超验主义者所谓的“人类之爱”,尽管她那仁慈、居高临下的表达几乎扼杀了其真正含义。她隐隐约约表达了她对整个人类生命的参与感,这种感觉,当我们内心平静的时候都有细腻而深刻的感知。可是一旦失去内在的平静,我们就会用别的东西来代替这种内在微妙的对整个人类生命的参与感,这就是那种讨厌的仁慈——对人类做善事,这不过是一种自我表白,是一种骄横而已。请仁慈的主把我们从这种人类之爱中解脱出来吧,也把可怜的人类从中解脱出来吧!我的朋友确实有点染上了这种自大的毛病,所有的超验主义者全是这样。所以,如果说这大山野蛮地夺走了那受过污染的爱,大山算做了件好事。可我亲爱的露丝——我喜欢称她为露丝,她可不止如此,别看她都五十了,可她却像小姑娘那样幼稚地与她的同胞宁静相处。她不能不这样。只是她犯了点抽象的毛病,还有点任性,即便在瑞士山上的那半小时中她也是这样。她所谓的“宇宙”和“人类”是要符合她的意志和感情的,可那大山却让她明白“宇宙”并不听她的。一旦你同宇宙作对,你的意识就会大受一番震撼。人类也一样,当你下凡其中时,它会给你的“爱”狠狠一击让你恶心。你没别的办法。

而年轻的一代让我们感觉到,什么“宇宙意识”,什么“人类之爱”,早从他们身上飞逝得无影无踪。他们就像一堆彩色碎玻璃,摇晃一下,他们感到的只是他们能触到的东西。他们与别人结成偶然的关系,至于别的则全然无知,也全然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