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此君臣(第2/5页)

雍正这件事,确实做得过分。钱名世这个人,或许确实是“无耻文人”。据说他平时品行不端,曾在修纂明史时剽窃了自己老师万斯同的手稿。万斯同去世时,他又借操办丧事之际,将万斯同数十万卷藏书窃为己有。但这一次的行为,却未必更可耻。何况钱家名门望族,五世七进士,江南武进有名的书香门第。钱名世自己也是两榜出身的“探花郎”,却要在祖宅门前,高悬“名教罪人”四字匾额,不但祖宗被辱,自己丢人,而且连子孙都会抬不起头来。士可杀而不可辱,钱名世受此奇耻大辱,真正生不如死。

钱名世当然多少有点咎由自取,谁让他去捧年羹尧的臭脚呢?他也应该吸取教训。一个文人,如果掺和到官场是非当中去,清名节操什么的,就不大容易保得住了。所以,文人最好离功名利禄这些东西远一点,方可保住一生的清白和宁静。不过,这不该他雍正来教训,也不是这种教训法。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伤人莫伤心。雍正对钱名世的惩治,又打脸,又伤心,并不能让人心服,只能让人觉得他尖酸刻薄。

雍正为人,确实相当刻薄。他喜欢给人扣帽子,喜欢用扣帽子伤面子的办法来整治人。比如他就曾亲笔为允禩党羽阿灵阿和揆叙题写墓碑。阿灵阿的碑文是“不臣不弟暴悍贪庸阿灵阿之墓”,揆叙的碑文则是“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雍正连死人都不放过,哪里会饶得了钱名世?因此他不但题了匾,还命令常州知府、武进县令每月初一、十五去钱宅查看匾额的悬挂情况。也就是说,不但要把钱名世钉在耻辱柱上,还要钉得死死的。

其实,不要说是钱名世这样的“罪人”和阿灵阿那样的“奸臣”,便是那些错误犯得不大的官员,雍正也不放过。提督(省军区司令)张耀祖被革职后,罚往军前效力。张耀祖上折谢恩,并表示“不敢有负领兵之责”。雍正批示说:你已经辜负了领兵之责,还有什么脸说这句话?再有差错,还有脸活在世上吗?朕写这几个字时,都羞愧得朱笔滞涩不畅,“未知汝为何存心也”!犯官承蒙宽大处理,上折子谢恩也是惯例。只因一言不合,就挨了脆生生一记耳光,只好自认倒霉。还有一个名叫毛克明的官员也很倒霉。雍正任命他做海关监督,他上折谢恩,又兴致勃勃地请雍正“俯垂明训”。没想到雍正一盆凉水浇下来,说朕已经把你提拔到都统一级了,还要什么指示?“但取出良心来办事,银钱不如性命颜面要紧”,就这两句“粗俗之语”,你能做到便什么都行了。做不到,“便批你千百言锦绣文章”,又有什么用!毛克明自讨没趣,也只好感叹雍正这主子真不好伺候。

甚至就连雍正信赖重用的人,一不小心也会被他手里的那支朱笔刺得心里流血。四年(公元1726年)十二月,詹事陈万策(也就是写诗讽刺钱名世写得最好,被雍正赏了二十两黄金的那个人)回到家乡。为了摆谱,就向福建陆路提督(陆军司令)丁士杰借轿子和仪仗用。雍正听说以后,认为丁士杰拍马屁,勃然大怒,将丁交部议处。丁士杰是从一品的高级干部,陈万策则是正四品的中层官员,丁士杰怎么会去拍他的马屁?借给他轿子和仪仗,只不过碍于情面,抹不开脸罢了。因此丁士杰上折子为自己辩解,却挨了雍正劈头盖脸的一顿,又是“无耻之极”,又是“天良丧尽”,骂得狗血喷头。丁士杰说自己一贯洁身自好,从来不敢欺隐,从来不敢逢迎,雍正朱批说好一个无欺隐,好一个不逢迎。丁士杰说自己从来不知如何巴结上司,雍正朱批说你是不知道巴结上司,你只会巴结钦差、巴结京官么!最后雍正批道:“愚贱小人之态露矣,‘卑贱无耻’四字当深以为戒,莫令人指唾。”丁士杰不就是借了轿子给陈万策吗?怎么就至于“无耻之极”、“天良丧尽”呢?不就是为自己申辩了几句吗?又怎么就至于“卑贱无耻”、“令人指唾”呢?雍正的纲,也上得太高了一点。

然而,十几天后,雍正又在丁士杰奏报福建仓储情况的折子上批示说,“尔奏甚属可嘉!一切皆似此据实无隐,乃报朕第一著也。勉之!朕甚嘉尔之存心立志。”后来,在丁士杰的谢恩折子上雍正又批示说:“朕因尔向不欺隐,所以训尔始终如一。”这时,丁士杰又变成“向不欺隐”、“立志可嘉”了,真是前后判若两人,简直不可思议。

最不可思议的是对杨名时的“出奇料理”。杨名时原本是吏部尚书、云贵总督兼云南巡抚,五年(公元1727年)闰三月被免职,暂时代理云南巡抚。这时,杨名时上书奏请用盐务上的节余银两修浚洱海河道。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没什么错,雍正却冷笑一声下令说,杨大人既然如此关心国计民生,决心造福地方,那就由你自己掏钱修好了。你这辈子修不好,儿子孙子接着修,反正你们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后来,继任的云南巡抚朱纲奏报藩库银两亏空。雍正说钱粮亏空那是常德寿(云南藩司)的事。不过杨名时身为巡抚却不举报,看来是乐意替他负责了。那好,这笔钱,就要杨名时赔,不与常德寿相干。责任人无责任,不举报就是罪魁,天下哪有这种道理?雍正的这一番“料理”,真是出奇到了刁钻古怪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