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传

战役最初几年,我曾经两度用童话、半幽默的形式写了概观自己一生的文章,因为那时朋友们认为我有点难以了解。其一是《魔术师的童年》,这篇文章很合我意,但仍是片段的。另一是以尚·保罗为范本,预示未来的大胆作品《推测的传记》,1925年刊载于柏林《新评论》杂志上。

多年以来,我设法把这两篇作品连接起来,但是最后还是找不出可以把这两篇情况和气氛完全不同的作品结合起来的方法。

在近代结束的时候,中世复活开始前不久,射手星座当令,朱比特温煦照耀下,我诞生了。这是7月煦和的日子,离黄昏还有一段距离。当时的温度是我一生都喜爱不已、不断追求的温度,温度一降低,那就极其烦恼。在寒冷的国度,简直无法活下去,以前我喜欢旅游的地方都在南方。

我的父母信仰笃诚,我也深爱父母。如果早点教我摩西《十诫》中的第四诫,我大概会更深爱他们。劝诫的语辞不管出于怎样的诚正善意,遗憾得很,只能给我索然无味的印象——我这个人就像天生的羔羊,容易像肥皂泡那样左右漂浮。但是一碰到劝诫的话,不管什么种类,我总出之以反抗的态度,少年时期尤其如此。只要听到“你要这样做!”我的心立刻就变得僵硬。这种特性给我的学生时代带来极不利的影响,读者大概也想象得到。

在世界史这门趣味盎然的课程中,老师告诉我们,世界经常自造法则,并受破除传统戒律的人支配、指导、改变。又说,这类人才值得尊敬。但这说辞跟其他的课程一样,全是假话。因为如果我们毕生当中有人不管是善意、恶意,一旦拿出勇气,反抗某些戒律或无聊的习惯与时尚,不但不会受到尊敬,或被推奖为全校的模范,反要遭受处罚,受尽嘲弄,而被老师们战战兢兢的优越性压制下去。

幸好,早在开始学校生活之前,我已学会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有价值的东西。我有鲜活、优美、微妙的感觉。由于这种感觉,我才能获取许多乐趣。后来,由于抵不住形上学的诱惑,我的感觉曾经一度受到压制和忽视。但是,在微妙中形成的感觉世界的气氛一旦成为视觉与听觉,便经常会包围着我,并在我那看似抽象的思想世界中发挥鲜活有致的作用。

因而,如前所述,早在学生生活开始以前,我便穿上了一副铠甲。故乡的城镇、鸡舍、森林、果园、职工的工作场,我都非常熟悉,树、鸟、蝴蝶也都认识,我会唱歌,也能吹口哨,此外,活在世上所需要的各种事情,我都懂得。学校的学问也应该加进去。对我来说,这很简单,也很有趣,在拉丁文中,我更能发现真正的乐趣。大概就在那时候,我开始写德文诗和拉丁文诗。

学校生活的第二年,我学会说谎的技巧,悟得交际的秘诀,这应归功于一个教师和一个助教。在这以前,由于孩子的诚实与易于相信人,接二连三遭遇了悲惨的命运。这两个教育家很快就叫我了解,教师并不是要学生诚实与爱真理。我被迫将一种不规矩的行为嫁祸他人,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这件小事却受到过分的审查,于是两个教师责骂我、打我,最后还被迫写坦白书。这样做,不仅没有使我悔过,反而使我怀疑到教师阶级的品格。

然而可贵的是我也慢慢地认识了几位真正可敬的像教师样的教师,但伤痕仍然无法痊愈。不仅学校的老师和我的关系,就是一切权威跟我的关系也被扭曲,格格不入。不过,大致说来,学生生活最初的七八年间,我是善良的学生,至少名列前茅。应该成为了不起人物的人惹起那无可避免的战斗时,我也渐渐跟学校发生冲突。但真正懂得这种战斗的意义,要到二十年以后。当时只知战斗,我已被无望所包围,引起了可怕的不幸。

事情是这样的,13岁那年,我清楚地知道,我要做个诗人,我不想从事其他任何职业。但是,慢慢地又加进了其他痛苦的想法。谁都可以当教师,做牧师、医生、工人、商人和邮务员,也可以成为音乐家、画家和建筑师。通向社会上各种职业的道路都已筑好,从事这些职业的条件也都具备。有学校,也有指导初学者的教授。可是,就诗人而言,这些东西都不存在!以诗人而存在,亦即以诗人而扬名,才是可被允许的,甚至才算是光荣。遗憾得很,那时,这种希望已消失了。

做诗人已不可能,想当诗人,如我亲身所经验,几乎是一件可笑的事,也是一个丢人现眼的话柄。所以,我只好开始学习该学的事。要言之,诗人是一种存在,而不是可以借学习而成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