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风声(第4/6页)

我头一天是拿着屁股垫坐在柳树下面的,可柳树生毛毛虫,啪嗒掉下来一只就落在我腿上,我倒是不害怕那虫子,还觉得毛茸茸的金黄色,圆滚滚的动作慢得可爱。可它从树上掉下来就不可爱了,啪嗒落在我的腿上,摔烂了,一肚子的绿肠子,像极了一摊鸟屎,我很嫌弃地用树叶包住毛毛虫的尸体丢在地上,可裤子就脏了,还不好洗,母亲洗衣服时见了就会骂我不知道干净埋汰就知道玩虫子,也不容我解释是虫子主动死在我身上的,我是受害者,我若真是那么说了她就又会说自己才是受害者,我不知道母亲为何总要和一个小孩子争论这些,并且还爱讲人生的规则和大道理。

我把屁股垫挪到了榆树下面,榆树很好没虫子,只是三不五时地往下飘落枯黄了的榆树钱,每到这个时节总有老师叫学生们把掉落的榆树钱收进罐头瓶子里,说是在收集种子,学生们都很爱做这些,放了学都跑到榆树下面捡,装满了一瓶子还要上交给老师,最后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我哥哥有一次偷偷告诉我老师可能只是想要罐头瓶子,把榆树钱都倒了。

我坐在榆树底下的第一天,看着眼前不太辽阔的世界,慢慢地变着颜色,榆树钱断断续续地从头顶掉落,觉得心里不是太舒服,那种感觉不太好说,就像是看到祖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一样,等到长大了一些才能够明白,那种感觉叫作孤独。

我毫无意义的一天结束在哥哥从路的那头飞奔过来,他比我大三岁,上二年级了,他身子瘦小,挎着书包,书包在屁股上一蹦一跳的,见我在榆树下坐着便叫我和他一起去玩,我起身拍拍屁股就跟着去了,屁股垫就丢在了榆树下面……

第二天我本打算不再到榆树下面坐着的,被风吹了一天,脸皮都干巴了,早上还偷偷抹了母亲的雪花膏。可母亲却在门口和邻居说闲话,说我家小儿子可乖了,每天都坐在榆树下面等他哥哥放学,然后两人一起去玩……

于是,我像是迫于某种压力般的,也像是不想揭穿母亲的谎言,拿着昨天被遗忘的屁股垫(估计是母亲捡回来了),继续坐在了榆树下,母亲看到那样的我,满意地笑了。

那以后的日子,真的就变成了等待,就算飘着小小的雨我也会待在榆树下面,我想我也是从那时起,小小的自己就学会了坚持,或者也可以说是守望,守望着哥哥快点回来,踏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背着夕阳。也是守望着自己快点长大,能够走上那条我一直望着的小路,能够走出母亲的管辖范畴,能够走到更广阔的世界,看一看。看一看就好。

黄昏

月亮总是等不及太阳隐没便升起,在月圆的日子里更甚,单薄的几近透明的月亮,在东面苍蓝的天空中与西方半边天的晚霞对峙,稍微等一下就分出了胜负。

在它们对峙的这段时间里,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炊烟燃起又熄灭,饭碗填满又空荡,母亲把一群鸡赶上架,祖父蹲在门前吸几根烟,牧羊人跟在羊群后面甩着鞭子,年轻的男女挑一块干净的地方打羽毛球,多嘴多舌的妇女们聚在谁家门前说起了闲话,男人们找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打牌,我躲在草垛后面玩捉迷藏……黄昏是村庄最忙的时段,所有人都有事可做,就算最无事可做的人也心安理得地吹着哨子在街道上闲逛,再也没谁说:“瞧那谁家的谁谁谁,不干一件正经事!”

村庄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水,一下子活泛了起来,到处都是人声与笑声以及杂沓的脚步声,这些杂乱的声音就着东边的月亮与西边的晚霞,无章得像是一片凌乱的鼓点,更像是一曲悠扬的乐章,于是真的就有人把录音机搬到了窗前,按下播放键,歌曲顺着小路蜿蜒,直往人的耳朵里钻,痒痒的,酥麻的,扰得人想要掏耳朵,可又不想有任何东西把耳朵堵住,唯恐漏听了一拍,人们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就会看到一个曼妙的姑娘,温柔地坐在窗前,看着无名的远方,窗前还挂着风铃,没有风,她一动身子,头轻轻一碰,风铃就乱了,叮叮当当的没了矜持,像在急着告诉人们,她是村里最美的姑娘。

最美的姑娘除了爱在黄昏的时候放音乐,还喜欢独自一人漫步出村庄,沿着十字交叉的大路一直往北走,走着走着就走出了村庄,出村庄三五步,空气唰地一下就凉了下来,她的长裙子盖不住脚踝,于是只有脚踝能感受到凉意,是那种丝丝入扣的清凉,像是温度染上了翠绿。

最美的姑娘脚踝上还绑着五颜六色的丝线,我猜她会幻想成彩虹,她闲庭散步又仿佛心事重重地一直往北走,就来到了小桥之上,并不望水也不望天,只是望着远方,像是在等待爱人归来,可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爱人,那她一定就是在等待爱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