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第3/4页)

座位陆陆续续地被坐满,有情侣在小声说着话,单身的男人摆弄着手机,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迅速地睡去……司机师傅在外面抽完最后一根烟,爬上了车子,车子启动,门关上,路途降临。

想起曹方的一首歌,每次乘车的时候都会想到,也不知道歌名是什么,只记得其中一句的歌词,“路途比天空还辽阔……”于是每次都会反复地哼唱这句几次,仿佛只是哼着哼着路途就真的辽阔起来,也会抽象地想着天空铺满道路的样子,像一条条灰色的带子。

到如今我也没去网上搜一搜这首歌,它在我心中也就不能呈现完整的面貌,我也就不至于在哪一天对它产生不屑。这规则与人与人的相处很相似,也与一座城市一隅土地的感觉相似,就是不能太熟,要留有神秘感,不能被一眼望穿,要有深不见底的城府,这样才不至于腻,不至于没新意,不至于被抛弃。

正如我们在某时厌恶故土和恋人。

车子就那么一直开着,路越走越难走,把说话人的话语颠簸飞了,把睡觉人的梦颠簸醒了,夕阳被甩在了车身后,一路目送着我们驶向无尽的荒芜。

车子爬上了一座山,能看到山谷里运输木材的火车驶过,车子入了一口洼,几近被荒草埋没,车子终于行驶在了平地上,两侧的山石却挤压过来,它们高耸入云,把天挤剩了一条缝隙,就在冬日的黄昏里,听到了没飞去南方过冬的鸟的鸣叫。

我感受到一种怅然,近似于流离失所。

我询问司机师傅,还有多久能到?“天黑吧。”那不是时间,又能证明时间,我回头去看那落寞的阳光,想要熄灭还需要静心等候。

如果说把生活中很多细小的事情进行比较的话,那等待这一项算不上是事件的姿态却能排到厌恶事情的前三名,我似乎一直都很着急,对待人对待事哪怕是对待自己,可我又确实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

我曾经发无名火最多的事情也是在等待,只要自己稍一意识到在进行等待这项仪式,那火就如同一杯烈酒倒入火炉中,腾的一声升起,甚至怒不可遏。后来稍微总结了一下这火的由来,无非觉得等待是在浪费生命。

有一年的冬季,和朋友开车出门,下起大雪,车却坏在了路边。那地方过于偏远,手机信号都没有,目之所及又没有村落,穿着单薄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开始的时候我们有说有笑,抽着烟,聊着人生,等着路过的车辆。过了一阵子,我们不再说话,只是各自想着心事,看着雪缓慢地落下,似乎感受到了时间的静谧。再后来,电瓶没电了,车里也没了暖气,寒冷一点点降临,能眼睁睁地看着恐惧刻画着我们的身体与脸颊。接下来是饥饿、烦躁、满胸腔的怒火,再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意外地平静了下来。我们互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抱怨,那一刻等待似乎升华了我们的心灵,想着的是,大不了就这样吧,这都是命,或者想着的是,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总归不会死的,总会有车经过的。当一个人把死不了作为底线时,那剩下的事物就都看开了。

后来车子后面闪起了大灯,我们得救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似乎不再厌恶等待了,也不再恐惧等待了,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以后,小于它的等待都已能够谅解,我也不再觉得等待是在浪费生命,相反,我觉得它给了我一个思考、反省的过程,也给了我一个小火炉,把生命放在上面,慢慢地熬,看能不能熬出另一种味道,哪怕不是香气,哪怕不太好闻。

天是一下子黑下来的,车子转了一个弯,余晖就被山体遮住了,却突然跑来一股子野风,车子都吹歪了,能明显感到司机猛地握紧了方向盘。

他显然是惊了一下,待车子行驶稳当后,摸了一根烟出来抽,有乘客见他抽烟,也掏出了自己兜里的烟,可还是不太敢直接点着,便问道:“师傅?可以抽根烟吗?”

车里本来是禁烟的,那禁止吸烟的标志还是新贴换的。

“抽吧!抽吧!”司机没好气地说道,这坏脾气也不是对乘客,是对自己,“他妈的!总有一天不再开这操蛋玩意儿!”是在抱怨,看来还没从惊慌中缓过神来。

没人搭腔,作为司机要习惯寂寞。

我也摸出一根烟来抽,抽了两口,就看到旁边座位的女人用衣领捂住口鼻,我便离开座位来到车厢前面,坐在车门旁边的台阶上,透过前车窗看外面,视线开阔。可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夜吞没了一切,只留下两盏车灯照亮的一小块前方,地上有积雪与车辙,天空中有些许星辰,我们才得知自己处在中间。

待我手中那根烟抽完,前方就出现了点点灯火,如星辰坠落山间,也如坟茔磷火,更像是一面镜子,把星空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