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第3/3页)

东山有很多能吃的植物,除了野草莓(我们叫它高粱果),大多叫不上名字来。有一种椭圆形的草,又小又脆弱,只能长几厘米高,叶子也大概只有三四片,摘下来放进嘴里咀嚼几下便满口腔地溢出酸水,酸得我们五官都堆挤在一起,我们便给它起名“酸溜溜”。还有一种比较大的植物,有一根铅笔粗的茎,能长到半米多高,叶子形状类似荷叶,上面却长满了细毛,它的种子也能吃,但要在还是青色的时候,一个小苞里能扒出很多,有点像芝麻的感觉,是嫩白色的,吃到嘴里淡淡的味道,算不上好吃,可能因为不好吃,我们就从来没给它起过名字。

当然,东山上还有很多普通的野菜,蘑菇、蒲公英、蕨菜、锯锯齿……就连端午节清晨太阳出来之前要采摘的艾蒿也有,它简直就快成为一座宝藏了。在雨过天晴的时节里,少女和妇女们总是结伴去东山,也有些老人到山脚下散步,还有远道而来的牧羊人把羊群赶到山脚下的水沟里饮水,那时一大片云朵飘过来,它就一下子多了些深情,就如同人们心中掠过的一丝愁云,说不清道不明的。

后来又是一年,记忆中的事情都是有一年发生的。东山闹起了虫灾,是那种类似于毛毛虫的虫子,但是它比毛毛虫要瘦要长,是黑色的,有很多条腿,总是贴在树干上,用手扯都不容易扯下来,我们都叫它贴树皮。关于它的故事最可怕的便是曾经贴在一个婴儿的后背上,把婴儿贴死了,我弄不明白这贴死了是怎么个死法,但是光是它的样子加上能把人杀死的本领就足够令人敬而远之了。

那年东山就闹起了这种虫灾,每一棵树上都贴了成百上千个,据说原因是那一年大旱,那些虫子几夜间就把东山变成了一座死山,原来郁郁葱葱的树木与植物全都枯死,远远望去东山再也不是绿色的青年,而是一片死的黑寂,就如同穿着寿衣死去的老人。

村民们就在家门口观望着,议论着,恐惧着,老人们背着手,叹气着,说着荒年必定又有大灾,仿佛就要迁徙逃难背井离乡般。

还好那些虫子不善于进攻,我想如果它们拥有足够的智商的话,趁着夜里蔓延进村庄,那我们就只能等着死亡了。那些头脑单一的虫子灭绝了整个东山的植物后,在秋霜到来之时,竟如婴儿般听话地睡去了,化作了一个个茧,挂了满树枝落了满地。

村里一些什么都敢吃的人把那些茧弄了回来,像茧蛹一样用油炸着吃,或是炒着吃,竟然还很好吃,于是大批的人都涌进东山,只几天的工夫,就再也看不到虫子了,和它们到来时同样地迅猛。

炊烟四起时,家家的锅里都飘出了那奇异的香味,在温润的黄昏里,像极了一个节日。我犹记得那时的自己端着一个小碗,在院子里把炸得焦黄的虫子扔给老母鸡吃,看着它们疯抢的样子呵呵直笑。

落了一场白茫茫的雪,一整个冬季就不会再融化了,环绕村庄的那三座山也就没什么区别了,都像是大地弓起的脊梁上盖了一层松软的棉花,也如同老人凸起的颧骨染上了风霜。那些年呼啸的北风在窗前路过,我坐在暖融的屋子里看着外面的寒冷,想象着如果在山顶,肯定会被大风吹走,翻滚着翻滚着就记不得家的方向。

那样的日子里母亲是不准我出门的,一定要等雪停了风止了方可出去玩,我又会穿着厚重的棉衣戴着大一号的棉帽跑出去,就经常看到穿得比我还要笨重严实的大人去山上,大约也要半日才能回来,手里倒是拎着几只野鸡。当然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首先在他们的眼睛里就能看到失落。

我也是吃过野鸡肉的,不知父母从哪里弄来的,或是他人相送,野鸡肉干瘪瘪的很不好吃,但又因来之不易吃起来格外精细,每一根骨头都嘬一遍,倒也咂巴不出什么新滋味。

如今每每回想起那些个冬日里的大雪,还是会禁不住打一个寒战,就如同那些年的冷早已渗入骨髓。我这人怕冷,自是不太喜爱回忆冬季,可偏偏又爱着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原,待风吹起的时刻,风霜轻易就迷住了眼睛,也猛然间感到天地之辽阔。

忽而念起一件小事,一个冬季在外面玩耍,帽子被忽来的大风刮跑了,那脾气暴躁的西北风把帽子一直往东南方向吹,我跟在后面追,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不知多远,帽子方被一排树木拦住,我拾起帽子拍掉上面的雪戴上,才发觉已来到东山脚下。原来山底下风要小很多,那些死了一季又活过来的树木在轻轻地摩擦,我突然竟感受到了万籁寂静,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不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