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口(第3/4页)

“那时她丈夫总是打她,特别是夜里,我隔着一条街都能听见谩骂声和哭声,有一次她半夜偷着跑了出来,拿着个包袱,可能是想要离家出走。她在我门前晃了很久,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就开门让她进来,她很紧张脸色也很难看,她求我借她点钱,她要逃跑,再也不想和这个男人过了。我看着她紧紧抓住包袱的手,上面裂了很多口子,那全都是冬天里洗衣服冻坏的。”老头叹了口气,却又很得意地笑了。

“我没有借给她,而是把她劝了回去,毕竟还有孩子呢!她这一走苦了的就是孩子们了,那时她最大的孩子也才十几岁。我看着她又悄悄地回了家里,我猜她当时一定特别恨我,因为以后见到我她再也不冲我笑了,就算我去买东西她也是冷冰冰的,那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小孩子捧着西瓜走了回来,把剩下的钱交还给老头,老头皱起眉头:“怎么剩了这么多?”“那个奶奶说给我算个本钱。”小孩子迫不及待地拿来菜刀,“你给我切一半,我要用勺挖着吃。”他贪婪地盯着西瓜目不转睛。

老头把西瓜切下一小半,小孩子捧着去了门外,老头把剩下的西瓜切成瓣状接着说道:“她大孩子前些年考上大学后她对我的态度才逐渐好转,我记得有一次还和我说过谢谢之类的话,说要是当初真的走了,现在还真看不到孩子成材了。细细想一想,我还真干了一件积德的事。”老头用还算整齐的牙齿咬下一口西瓜,西瓜汁从嘴角流了出来,看着他满意的神情,谁能猜出他当初劝留下女人有没有一丁点的私心呢?

那些沉淀在时间以下的老故事,有的早已腐烂,有的正在破土,还有的被一阵阵的北风吹散到无名湖畔,变成了拔节的芦苇,又回到一阵阵的北风里摇晃。

那一刻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可是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列装满木材的火车从远方驶来,马道口又封上了。

那天的午后突然降下了大雨,铁皮的屋面噼里啪啦地作响,孩子不见了,应该是跑回家睡午觉去了,老头也坐在椅子上打了一阵瞌睡,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只不过变小了,屋顶的声音也柔和了,雨线顺着屋檐落在门外,有些不本分的雨滴也会溅落进屋内,门窗始终是开着的。

“每天的大时间都被活生生地分割成了四段,小火车经过的时候会有临时通知,睡不了一个完整的觉。”老头指了指桌子上的小广播,“这个会发出通知的。”

“这些年都养成习惯了,也是老了的原因,睡不了太长时间,稍微有点响动人就醒了,不敢马虎的,出了事情就坏了。”

“他们也曾经想要给我安排一个替班的,但我没同意,其实主要是安排了替班的,那我不上班的时候不知道去哪里,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也不是没有朋友,但那些老朋友,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也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老了就没有权利了,都得听儿女的,不想让人家为难。他们有时也会来看看我,知道我这工作脱不开身,他们有时也拎两瓶酒,但我早就不喝酒了,喝酒误事。”老头似乎把看守铁路口当作了人生中最大的事情,也好像人生中就剩下这么一件事情了。

“不过就快看到头了。”老头有些不愿启齿,“那边正在建一个水泥厂。”顺着老头的手指透过那浓厚的雨幕可以见到很远的东边有一处工地正在施工。

“政府批了一块地给水泥厂,水泥厂答应投入生产后在这铁路口修建一座桥,也不知道是叫天桥还是立交桥,反正就是人和车都走在桥上面,到那时也就不再用人看守了,这房子也该拆了,也不会再堵车了。”老头无奈地笑了笑,眼神中却满是说不清的苦楚,“这是好事,所有人都赞同,被这铁路憋了几十年,大家都烦透了。”

老头说完这句话,情绪还没能找到一个出口或是消融下来,桌子上的小广播就发出声响,“五分钟后有一辆运输火车经过,请封锁道口。”重复了三遍。今天的火车有点勤快。

老头取下挂在墙上的雨衣穿在身上,又拿起那面破旧的三角旗走出屋子,在雨中放下栏杆,道路两面的车子与行人就都静止了,一辆轿车摇下车窗,露出一个年轻男人的面目,“这要等多长时间啊?”老头眯着眼睛回答道:“别着急,等一下,就等一下。”“大家都等着我呢,就差我一人了。”年轻男人自言自语道,车窗便摇上了。老头也自言自语道:“快了,就快了。”

是,快了,就快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快速地变化着,有开拓,有遗忘,有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起始与过程,而这一个古老的马道口,街对面的杂货店,南边那一排排的平房,以及老头、老太太还有孩子,他们的结局,就只有交给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