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第3/3页)

听家人说,祖母这半年来身体突然就不好了,精神也恍恍惚惚的,还经常认错人或是根本不认人了,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是老年病,不用费钱再治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祖母仍旧站在院门前,眯着眼睛看太阳,“那她还认得我吗?”他不放心地问道。

“认得认得,家里人还是都认得的。”家人宽慰他,他就又走出去搀着祖母,让她回屋来,可是祖母不回来,“让我再待会儿,待一会儿。”她的语气里满是请求,他也就不忍心强迫祖母,只好陪着祖母在院门前一直站到黄昏,家里人出来喊吃晚饭了,祖母才缓缓地转过身子,冲他笑了笑,“吃饭,吃饭。”

祖母现在吃饭像个小孩子,总是不能认真地把一碗饭吃掉,她吃两口就要歇一会儿,摆弄摆弄筷子或是挪动挪动椅子,家人又哄又命令地才勉强让她把饭吃完。她现在每天都戴着假牙,就连睡觉时也不摘下来,家人想给她刷一刷假牙也不能完成,任性得很。

那天夜里他和祖母睡在一个屋子,祖母睡觉之前悄悄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全都是钱,她一边数一边嘀咕:“这都是我孙子给我的。”他瞬间就明白过来,那些钱全都是他给祖母的,祖母不舍得花都攒了下来,祖母数钱数得很认真,其实也根本没有多少钱,但祖母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数,数完还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有小偷的,我可不能让他们把钱偷走。”他在那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奶奶,您认识我吗?”他颤抖着问道。

祖母仔细端详着他,很久才恍然大悟道:“这不是我孙子吗!你啥时回来的?”说着上前就摸他的头,他握住祖母的手道:“刚回来,刚回来。”

祖母就把他的手反握住,开始和他讲事情,但讲的都是过去的事情,猴年马月的,他从来都没听过,但他可以在这些故事中看到年轻时的祖母,是很年轻很年轻的祖母,那时没有他也没有他的父亲,甚至祖母和祖父也不认识,可他就确定了祖母口中的那个姑娘就是祖母自己,就是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人,脸上布满了岁月。

那天夜里睡觉的时候,祖母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她现在已经不知道羞耻也不屑于羞耻,她就在他面前一丝不挂地钻进了被窝,很快就睡了过去,而那晚的他却失眠了,听着夜里蛐蛐的叫声和窗外投进来的月光,竟掩面痛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那种感觉说不好,就像是她就要离开我了似的,还是那种眼睁睁又无能为力的,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经努力在忍了,我把脸埋进被子里,闻到的全都是她的味道。”他说这些的时候把头扭向了窗外,窗外是一群南飞的大雁,匆匆忙忙的,在云下,秋草就这么黄了。

他在家住了几日就离开了,临走的时候是个黄昏,牧人赶着羊群归来了,家家炊烟升起,他的车子停在村口外,他走在前面,祖母跟在后面,和他当年离开村子时祖母送别他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还没有这么高大,影子也没有这么长,他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包一蹦一跳地,还回头对祖母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那时祖母就笑了,笑得又欣慰又不舍。

现在的他上了车子,想要和祖母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祖母今早起来又不认识他了,可是她为什么要跟过来送自己呢?他不明白也猜不透,他冲祖母挥了挥手,车子就开了,可就在那一瞬间,他透过车窗看到祖母流下了眼泪,和背后一整个暮色融为一体。

“祖母有风流眼,迎风就爱流泪。”他最后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