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第2/3页)

祖母这个人心很细,凡事都逃不出她的眼睛,他有时被欺负了回来也不敢说,只是老老实实地吃饭,那祖母肯定就会刨根问底弄出个究竟,然后拉着他去找那家的大人要个说法。但当他一回来就主动地絮絮叨叨说自己被欺负时,祖母反而不动声色了,就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越望他越心虚,就闭上了嘴巴,明明是他先欺负的人家。他不说了祖母也不重新起话头,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当被欺负的孩子家的大人找上门时,祖母总是能三两句就把人家劝回去,实在劝不回去就从兜里掏出手帕包着的钱,让那孩子买根冰棍吃。他在那些时候是不敢出来的,就趴在门缝上或是窗户里偷看,看着祖母小心翼翼的背影,回来后仍旧不动声色地忙里忙外,于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就再也不敢惹麻烦了。

那个时候他觉得祖母是神秘的,威严的,无所不能的,只可惜祖母不认字。

祖母虽然不认字,但钱可算得精明,卖粮食卖鸭蛋几斤几两多少钱一个张口就来,从来都不会算错,有些狡猾的小贩想要忽悠她,那门也没有。他跟着祖母去赶集,他吵着要吃核桃酥,祖母问一下多少钱一斤。“一块五。”小贩回答。“便宜点吧,一块三吧。”祖母央求,小贩不肯,非要一块五,爱买不买。祖母说那就称三斤吧,三斤四块五,祖母左摸摸右摸摸,只掏出四块钱来,“就五毛钱,抹掉吧。”祖母两手一摊,小贩摆摆手,算了算了,祖母把核桃酥递到他手中,拉着他的另一只手就走,走了老远了才道,“还不就顶一块三?”捋捋头发,兀自笑了起来。

他那时候吃着核桃酥,也笑了起来。

他有时也会教祖母认字,祖母带他去放鸭子的时候他就在池塘边显摆自己,背诵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祖母就说:“咱这放的是鸭子,背诵个鸭子的诗。”他背不出来,就眼珠子一转使坏,在地上写了一个“鹅”字,问祖母念什么,祖母当然不认得,他就很得意地说这个字念“鸭”,鸭子的“鸭”。祖母就会很惊讶地说,“原来这么写啊!”他就背着手学老师的模样,“你和我一起念,鸭,鸭子的鸭。”祖母竟也跟着念,他看着祖母认真的神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祖母也就跟着笑,那群鸭子就在池塘里扑腾着翅膀嘎嘎嘎地叫起来,溅了他俩满身的水。

他长大后回忆起来,觉得这些也就是童年的全部了吧?

他如今每次回去看望祖母,最头疼的就是该买些什么,其实他也知道祖母不在意这些,可什么也不买的话总觉得不对劲,或是说过意不去。前几年还好,祖母的左腿患了风湿,他只要回去就会买一些治疗风湿的药物,有时是中药有时是西药,还会在网上收罗些新奇的治疗风湿的仪器,那时其实也真的说不上是尽心尽力,也不去计较到底有没有疗效,只是觉得这样做心里会舒服些,或是说不去自责,那样子就像是做给别人看的似的。

后来祖母的风湿有了起效,是喝一种什么中药泡的酒,每天一小杯,缓解疼痛,但祖母每日出门还是要靠拐杖,那拐杖的把手已经被祖母的手摩擦得光滑油亮。而他,也就不再买任何的药物了,就是买祖母也不吃了。“是药三分毒,我还想多活两年。”她是这么说的。祖母的口气仍然强硬,但他却清楚地听到了苍老的味道,只有老了才能学会眷恋。

他在之后的几年每次回去都是买些水果,或是打电话问祖母想吃些什么,祖母大多数的时候都说什么也不想吃,这他就难办了,在超市里逛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只好象征意义地买一些水果,大多数是香蕉和葡萄。祖母前些年牙都掉光了,配了一副假牙却也不怎么喜欢戴,就放在一只盛满水的碗里,他每次回去看到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像是活生生地吞了一个鸡蛋,噎得想要流眼泪。

香蕉和葡萄买的次数多了,祖母也就不爱吃了,每次他住上几日,总是催促祖母,“你吃啊,快吃啊!”可祖母就是不吃,一边摆着手一边说:“吃不下,吃不下。”他就让祖母把水果分发给巷子里的孩子,祖母却又不舍得,于是等到他离开的时候香蕉和葡萄都烂了,他以后也就不再买这些东西了。

他近几次回去由于太匆忙,什么也没买,只是临走时塞给祖母几百块钱,让她自己买些喜欢吃的东西,祖母并不拒绝,可也不欢喜,他看着祖母把钱包进手帕里才登上车,祖母就站在车子外面冲他挥手,车子很快地一转弯,祖母就消失不见了,他竟会松一口气,像是又完成了一项任务。

后来由于工作关系,他调职去了外地半年,再回来的时候觉得祖母一下子老得不成样子,原来那个神采奕奕的老太太不见了,站在门前等着他的是一个步履蹒跚目光浑浊的老人,看见他只是微微地一笑,不再像从前那样咧开嘴巴说,“我孙子回来啦!”他在那一瞬间就有了想哭的冲动,他不明白时间怎么会在祖母身上流逝得那样快,他也冲祖母笑了笑,低着头走进了屋子。